摘要:儒家“傳道”之義,肇端自孔子,孟子據此提出了自己的圣道傳承論。此圣道傳承,包括“道”“學”兩面的統一。在傳道的譜系中,“聞而知之”的圣人,以內在性的傾聽獨知天道,凸顯了“道”的超越性意義;“見而知之”的賢人,將圣人得自于天的創作落實為制度典常,凸顯了“道”的實踐品格。此“道”既有理性人文義的開顯,亦保有個體證會獨知的超越性意義,而不陷于非理性的神秘主義。孟子自覺擔當圣道之傳,其“學”的一面,乃由子思、曾子而上溯宗本于孔子,表現了一種強烈的學術新統建構的意識和自覺。孟子以孔子一身集“圣”“學”為一體,此學統之建構,不僅是“學”的接續,更是一種道義的擔當。“道”落實于“學”,乃以一種名言邏輯和理性自覺的方式十字打開,引領社會的精神生活,展開為一種可大可久的活的文化傳統。此圣道傳承意義上“傳統”,乃表現為一種具有當下生命在場性的精神歷程,而非僅僅在某處現成存在著的過去時態的事物。孟子的圣道傳承思想,對中國思想學術的當代建構,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
今人所言“傳統”,是一個名詞性概念。這一用法,隱涵著“傳統”之作為一種在某時某處現成存在者的意象和意義。當然,“傳統”客觀存在,這一點,毋庸置疑。中國傳統文獻中的“傳統”一詞,則用作動賓詞組。統者,緒也,即絲之端。引申為可以接續傳承的統緒和系統。古人講“三代傳統”,指王業王位之傳承。講“執祭傳統”,指宗法世系之傳承。儒家又特重“傳道”、“道統之傳”或“圣道之傳”。此“傳統”之義,既以其所傳之“統”“道”為先在,又特別凸顯出這“傳”者對于此“統”“道”之承載擔當及其動態性轉出創生的意義,而避免了使“傳統”流為某種現成存在的詮釋趨向。這一點,是現代思想和哲學研究所應當特別注意的。
儒家重道統之傳。道統之說,雖起于唐宋,然傳道之義,實肇端自孔子?!墩撜Z·里仁》:“子曰:士志于道。”又:“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季氏》:“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可見,孔子終生求道,以達道為其最高的目標??鬃?ldquo;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又自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者”(見《論語·述而》)。以為堯舜之道,則天行化;三代禮文,于周為盛,其間損益相因,后雖百世可知,而足以為道貫。將其所求所宗之道,上溯及古代圣王。
同時,孔子又自信“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從孔子“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吾道不行矣”(《史記·孔子世家》),“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等自述來看,孔子不僅畢生踐仁求道,守死善道,而且亦自信發現并建構起了屬于他自己的“道”。[1]
孔子以“道”為“吾道”,又將之看作古圣相傳之道,二者其實并不矛盾。
《周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是言“道”既為形上之體,又“顯諸仁,藏諸用”,即當下實存而顯。就人而言,“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道”乃因人的德性及其存在性成就而有不同層次的顯現,并非現成擺在某處供人認知的一種抽象的共同性。又《系辭上》:“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系辭下》:“茍非其人,道不虛行。”都強調了這一點。
道“存乎德行”,“存乎其人”。德誠于中,必形于外,見諸形色,暢于四支(肢),發于事業,而有成己成物,德風德草的教化之效?!抖Y記·中庸》:“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第二十章)“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第二十七章)《論語·子張》:“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可知此處所言“道”,并非一知識性的概念。此“道”見諸制度文為,禮樂政事,而以即身體道的方式落實于圣賢人格。因此,人之求道得道,亦須循跡古今圣賢政教,并見之于外內參意之自得與獨知,才能得以實現??鬃右簧霉琶羟?,祖述憲章堯舜文武,而又人莫我知,無所依傍,獨相知于天命天道者,以此。
二
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孟子·滕文公上》),以上承堯舜、文武、孔子三世圣人之道為己任[2],對孔子傳道之義作系統的闡發,提出了自己的一套圣道傳承論。
孟子的圣道傳承論,包括“道”與“學”兩個方面的統一。“道”這一方面,孟子所列出的傳承系列是:堯、舜、湯、文王、孔子。“學”這一方面,孟子所列出的傳承系列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道”的一面,取反古復始的路徑,注重在一種超越性存在根據的奠立。“學”這一面,表現為一種“道”的承續與擔當,落腳于當代性學術新統的建構。
關于第一個方面,孟子最集中的表述在《盡心下》亦即《孟子》全書的最后一章。無論《孟子》一書是否由孟子與萬章之徒最后寫定,全書用一個系統的圣道傳承論來作結,都是有甚深意味的?!侗M心下》“由堯舜至于湯”章:
孟子曰: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這一章提出了一個傳道的譜系。在這個傳道的譜系中,承載“道”的有兩類人,一類是所謂“聞而知之”者,另一類則是“見而知之”者。從時間歷程講,從上一“聞而知之”經“見而知之”到下一個“聞而知之”的階段,有一個長時段的跨度:五百年?!豆珜O丑下》也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可見,五百年,并不是孟子一個偶然的提法。
“聞而知之”“見而知之”的“之”,指“道”而言。堯、舜、湯、文王、孔子,是“聞而知之”者。禹、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是“見而知之”者。前者是儒家所稱的圣人或圣王,后者是儒家所稱的賢人或智者?!读夯萃跸隆罚?ldquo;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按照這個說法,“聞而知之”的圣人,都是“創業垂統”者。“見而知之”的賢人或智者,則是圣人所開創事業統緒的繼承者,孟子所謂“其間必有名世者”,也是指這一類人。
關于“聞而知之”“見而知之”,簡帛《五行》有系統的論述。郭店簡《五行》指出:“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之謂也。聞君子道,聰也。聞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3]概括言之,圣人是“聞而知之”者,其所知為“天道”;賢人智者,是“見而知之”者,其所知為“人道”。道家對此亦有相似的說法?!段淖?middot;道德》:“文子問圣、智。老子曰:聞而知之,圣也;見而知之,智也……圣人知天道吉兇,故知禍福所生;智者先見成形,故知禍福之門。”聞而知之者圣,見而知之者智,可能是當時一種流行的觀念。因此,孟子直接用以構建他的圣道傳承論,并未亦無需對此作具體的說明。
從文字學的角度看,“圣”與“聽”本一字之分化。“聞”而知天道,著重于“聰”即聽覺。“見”而知人道,著重于“明”即視覺。傾聽,是一種時間性的內感意識;視覺,則表現一種空間性的外感意識。“形而上者謂之道”,天道無形,故期于時間性的內在傾聽,而非向外空間性的觀看。儒家注重樂教,亦與此相關。“樂”在中國古代,并非一種單純的藝術,更是一種“德”的表征和天人相通的途徑?!抖Y記·樂記》論“樂”,說“大樂與天地同和”,“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孔子教人,也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孟子亦以“金聲玉振”這一音樂的意象,來譬喻孔子作為圣人集大成者的精神義涵:“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孟子·萬章下》)“圣”包涵“智”在內,而“智”并非究極理想的人格。[4]“樂”與天地的相通,當然是和“聞”相關的傾聽。“聞”而知天道,是以內在的傾聽的方式獨知深契于天道??鬃幼灾^人莫我知,而獨相知契會于天,又自稱“朝聞道夕死可矣”以言其志。思孟圣人“聞而知”天道之說,當始于是。
《禮記·樂記》論述作之義說:“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此言述、作,是從文化文明的創制的角度說。“情”是真實。圣人獨知契會于天道,故知禮樂之本真,可以制禮作樂。“文”即禮樂見諸形器儀文者。“明”即智者,“述”是紹述繼承。“明”或智者,是將圣者所揭示的禮樂精神落實于現實的繼承者。郭店簡《五行》說:“天施諸其人,天也。其人施諸人,狎也。”[5]帛書《五行》解釋說:“天生諸其人,天也。天生諸其人也者,如文王者也。其人施諸人也者,如文王之施諸弘夭、散345宜生也。其人施諸人,不得其人不為法。言所施之者,不得如散宜生、弘夭者也,則弗【為法】346矣。”[6]圣人(如文王等)之“作”,直接得自天道(“天施諸人”),是一種精神上的契會。狎者習也,是一種實踐上的落實。智者賢人(如散宜生、弘夭等)之“述”,乃將得自圣人之創作(人施諸人),落實為社會之制度典常,構成一種活在當下的精神傳統,而垂法后世。
大凡一種或一時代文明、制度、思想的開創,必依于圣者截斷眾流,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創作,并借由一代或數代智者、同志的詮釋實踐,而表著于典冊、思想及規范、形器的系統,乃能逐漸形成一種文明或精神的傳統。圣人之“作”與智者賢人之“述”,二者缺一不可?!段逍小窂娬{“不得其人不為法”,更凸顯了“述”對于一種傳統之形成的重要意義。圣人之“作”見諸智者賢人之“述”,作為動態整體性的思想文化精神亦由是而表著于有形的“文明”。有形則必生偏滯。是以一種思想、制度之存在與演進,歷久必生積弊,而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于是復有后圣興起以開創新局。這種“作述”的興替代運,構成了一個文化文明因革損益,生生相續的生命歷程。
三
圣道之傳,是統說。后儒言道統,又區分出“治”“學”兩面。如小程子《明道先生墓表》說:“周公沒,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后。無真儒,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二程文集》卷十二)朱子《中庸章句序》亦說:“《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自是以來,圣圣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圣,開來學,其功反有賢于堯舜者。”后儒講“圣人之道”與“圣人之學”,是將圣道作“治”與“學”的相對區分。圣王之治與圣人之學,皆為圣道傳承之載體。然相對而言,“治”,關乎政治社會;“學”,則關乎世道人心。因此,儒家言道統,更重在其作為“道學”“圣學”之傳的意義。
就前引《盡心下》末章所論圣道傳承系統而言,文王以上圣道之傳,乃表現于“治”道,孔子以下,則有“圣學”之開創。在孟子心目中,孔子一身集“圣”“學”為一體。孟子自覺擔當圣道之傳,其在“學”這一面,乃由子思、曾子而上溯宗本于孔子。
在《孟子》一書中,文王以上圣人的成就,要在王道之功烈,孔子的成就,則表現為價值與思想系統的確立?!峨墓隆?ldquo;公都子問好辯”章孟子述堯舜、武王周公、孔子三世圣人事跡以言志,就集中地表現了這一點。人稱孟子“好辯”,孟子則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在孟子看來,堯舜、周公、孔子三圣,亦皆有其所“不得已”者。“予不得已也”一語,表現了一種對圣道及天下的道義擔當意識。當堯之時,洪水肆虐,猛獸為害,民無所居,堯使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殷周之際,暴君虐民,商紂無道,天下大亂,民不得生息,周公相武王,“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春秋之世,世衰道微,禮壞樂崩,邪說暴行有作,“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圣道之傳,于堯舜文武周公,表顯于“治”??鬃幼鳌洞呵铩罚H,正名分,圣道于此,乃表顯于“學”,亦即一種價值與思想系統的確立。孟子因以自述其志云:“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以“言距楊墨”。此所謂“言”,即思想學說。楊墨之“言”,是一種“邪說”,邪說誣民,充塞仁義,是導致社會非倫理狀態(“禽獸”)的根源所在??鬃幼鳌洞呵铩?,要在正名,以重建社會的價值系統??鬃诱?,則落腳于“言”[7]。孟子自稱其所長,首在“知言”[8]。此處又自稱能以“言距楊墨者”,可見孟子所謂“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其要實落腳于距楊墨之“言”,而宗承“孔子之道”。
故孟子于古來圣人,最推尊孔子。他把孔子看作圣人之“集大成”者(見前引《萬章下》),認為“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公孫丑上》)。自言“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離婁下》),“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公孫丑上》)。前引《孟子》全書末章說:“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可知孟子乃以孔子后之“見而知之”的賢人、“名世者”自期,孟子自稱能以“言距楊墨”的“圣人之徒”,實即要為“孔子徒”,而以擔當著顯“孔子之道”為己任。
學術史上有思孟學派之說。近幾十年學界結合出土文獻的相關研究,已經證明了思孟學派存在的真實性。[9]這里要強調的是,思孟學派不僅是一個存在的事實,而且與孟子自身的學術反思和圣道擔當的自覺意識有著密切的關系。前述孟子所言圣道譜系,乃基于一種人的存在超越根源性的意識。相比于前圣之“治”道,“孔子之道”,則落實為“圣”“學”的一體。孟子對“孔子之道”的擔當繼承,亦著眼于當下學術新統的建構。
思孟以圣人聞而獨知契會天道,凸顯了“道”的根源性和超越性的意義。“道”由此亦成為社會政治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形上學根據。孟子追蹤曾、思以建立當下的學術新統,就特別突出了這一精神?!侗M心上》:“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猶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王者尚賢,好善而忘勢,士君子以道自任,樂道而忘勢。是道高于勢,而德尊于位。孟子于孔子后學,推重曾子、子思,認為“曾子、子思同道”(《離婁下》)。從《孟子》書的記述來看,曾子、子思所同之“道”,就表現為這樣一種樂道忘勢和以德抗位的精神。
在政治觀上,孟子主張“天子不召師”,“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乃舉曾子、子思事跡以明此義?!豆珜O丑下》“孟子將朝王”章記孟子稱病不從齊王召見,引曾子語以明其義云:“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萬章下》“敢問不見諸侯章”亦引子思故事以論“天子不召師”之義:“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姽揭娪谧铀?,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曾子以“仁義”自任,而不屑晉楚之富與其爵位之尊。子思亦以“德”自任,強調“德”高于“位”。曾子、子思之事之言,經孟子的思想詮釋和自覺承接擔當,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精神傳統。它以“仁義”和“德”為最高的原則,表現了一種道高于勢,守死善道,道義擔當的自由精神。司馬遷說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孟子亦以“私淑諸人”的孔子之徒自許,可見其學行與孔、曾、思的內在關聯性。
從思想發展的脈絡看,孔子后學思想的發展,具有一種明顯的“內轉”趨勢。[10]孔子以行仁為人心之最本己的能力或可能性,因而以“仁”為人的本質所在,并以忠恕為行仁達道之方。曾子之學,以忠恕“一貫之道”,貫乎“孝”德而為其本,由此轉向內省,表現了一種誠中形外,身心內外一體的觀念。子思一脈的思想,尤其展現了對仁作為人心本己能力與可能性的內在省思,在理論上涉及性、氣、情、才、志、意等多重論域,表現出一種“貴心”與重情的思想特征。簡帛《五行》作為子思學派的重要文獻,揭示了“圣”德與聽覺意識及“樂”之間的內在關聯,并從“舍其體而獨其心”的角度言“慎獨”,凸顯了“獨”的本體意義,把誠中形外,“形善于外”的德化作用統歸于內心道德自由創造轉化其存在的敞開性。這種“獨”的本體義的揭示,深刻地說明了人之內外、知情、身心本原的一體性,突出了“心”“情”和人的內心自由對于人格養成的中心地位。郭店簡《性自命出》即情言性,在心與物相接的感應之幾上言教化,并以“反善復始”的“復性”義規定此教化成德之本質內涵。孟子的思想接續這一思想內轉的方向,歸本于心以言性,發行于情以言心,由此證成人性本善之義,為儒家的政治倫理學說奠立了堅實的形上學基礎。由此亦可見孟子上宗思、曾、孔以建立學術新統的思想自覺與道義擔當精神。
四
孔子的傳道之義,既強調個體(圣者)內在契會于“道”的獨見獨知,又注重“道”在實存上(形色、制度)的歷時性展開。思孟一系的傳道系統,則以“聞知”“見知”兩種擔“道”的方式來展開圣人“創業垂統”的思想義涵,對孔子的傳道之義作了進一步的發揮。
在孟子的傳道譜系中,“聞而知之”的圣人,以內在性的傾聽獨知天道,凸顯了“道”的超越性意義;同時又特別強調“人施諸人,不得其人不為法”一面,凸顯了“道”的實踐品格。以個體傾聽獨知的方式契會道體,不獨儒家為然,宗教的先知,古時的巫覡,亦頗有具此能力者在。不過,先知巫覡式的對越神靈上帝,缺乏自身公共性和客觀化的環節,易陷于偶發性的出神狀態與純粹內在性的神秘境域,而趨于非理性的狂熱,甚至導致邪教的產生。儒家的圣智,以“圣人踐形”“誠中形外”的方式,展顯落實于個體實存與人倫常行,內在包涵有一種公共性與客觀化的規定。朱子對孟子的天道性體論有一個很好的詮釋:“性是太極渾然之體,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萬理,而綱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義禮智??组T未嘗備言,至孟子而始備言之……茍但曰渾然全體,則恐其如無星之秤,無寸之尺,終不足以曉天下。于是別而言之,界為四破,而四端之說于是而立。”(《晦庵集》卷五十八)從本來的意義說,性體太極渾然全體,只能證會,不可言詮。但在儒家看來,道體性體于其渾然全體中,又含具萬理,具有內在的條理和邏輯的規定,包涵著對于他者敞開的公共性和客觀化的指向。在這里,“道”既有理性人文義的開顯,亦保有了其個體證會獨知的超越性意義,而不陷于非理性的神秘主義。這是思孟圣道傳承論的一個重要特色。
同時,思孟的圣道傳承論,又包含有一種強烈的學術新統建構的意識和自覺。相對而言,其圣道傳承的譜系,著重在超越性的價值認同;學術新統的建構,則指向于理性公共性一面的開顯。這兩個方面是相互包涵,統一而不可分的。奠基于前一個方面,學術系統的建構乃能上透本原,具有自身原創性的根據。孟子自覺地將自己的學統建構,由思、曾而上溯及孔子??鬃蛹攀ブ蟪?,統“圣”“學”為一身。由是,此學統之建構,便不僅是接續一種今人所謂的“學”,更是一種道義的擔當。由是,那圣道的超越性,乃落實而為士君子“道高于勢”的自覺,和“以德抗位”的自由精神,而把“道”作為現實政治社會合法性根據的意義,建立為一種“以身體道”的現實約束。落實于后一個方面,古今相傳的“道”作為一種形上理念,乃得以一種名言邏輯的形式十字打開,通過理性的自覺和共通性的方式,以引領社會的精神生活,展開為一種可大可久的活的文化傳統。
孟子這樣一種圣道相承與當下學統建構相統一的道統觀念,成為嗣后儒學和中國思想文化傳承的一個基本的路徑。此圣道傳承意義上“傳統”,乃表現為一種具有當下生命在場性的精神歷程,而非僅僅在某處現成存在著的過去時態的事物。
現代以來的中國思想學術研究,松開了它與上述“傳道”意義上的超越性價值認同的關聯性,在獨立的專業化學術道路上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甚至傳統意義上的“道統”觀念,也成為了一種純粹“客觀”的學術研究對象。就連“經學”這樣的精神價值的承載者,亦僅僅被當作“經學史”的內容來研究。近年來,學者逐漸不再滿足于史料性爬梳的工作,而開始注重回歸傳統的思想性建構,逐漸使自己的學術研究增添了孟子“學統”建構這一層面的成份或要素。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一種進步。不過,缺乏“道統”義超越性價值認同奠基的思想學術建構,仍不免會流于一種知識技術的品相,而無法真正關乎世道人心。這樣看來,孟子的圣道傳承思想,對中國思想學術的當代建構,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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