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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波:儒家生生倫理學何以為“生生”
  • 來源:《周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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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年0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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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儒家生生倫理學以“生生”為核心,理由有三。一是它對道德本體進行了新的詮釋,將時間和空間因素加入其中,打破了道德本體一成不變的傳統觀點,此為“道德本體之生生”。二是它以三分法為基礎,將通常所說的道德本體析分為仁性和智性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的互動是一個不斷流動的過程,始終在路上,此為“道德過程之生生”。三是它重新考察了天人關系,不再以天講人,而是以人講天,不再講天給人以道德,而是講人給天以道德,人有時間性,天與人的交互關系有了全新的面貌,此為“天人關系之生生”。這些變化意義深遠,預示著儒學思想范式很可能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關鍵詞:儒家生生倫理學 生生 三分法

       自我結束孟子研究和牟宗三儒學思想研究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儒家生生倫理學的建構工作中來。這項工作主要體現在《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以及《儒學譜系論》[1]兩部著作當中。在此期間不斷有人問我:“你所說的儒家生生倫理學中的‘生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本文結合前期的研究成果,試著給出一個綜合性的說明。

       一、道德本體之生生

       “生”字在甲骨文、金文、小篆均為草木從土中長出之形。《說文》:“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生生”二字疊用,一般有三種解讀。一是認為二者屬于主謂結構,第一個“生”為名詞,第二個“生”為動詞,意味著天地間生命物種繁衍生息,永不停止。二是認為二者屬于動賓結構,第一個“生”為動詞,第二個“生”為名詞,意為降生天地萬物,也可以理解為天地萬物從無到有的產生過程。三是將二者理解為兩個動詞的疊加,意即一陰一陽之道本身就是“生”,一個“生”再加一個“生”,沒有窮盡。不管取何種解釋,“生生”均包含過程之義,意指沒有窮盡,沒有停息。

       中國人熟悉“生生”,離不開《系辭上傳》“生生之謂易”的著名說法。受此影響,中國人總是把世界視為一個“生生”的過程。“過程”這個用語有些寬泛,其本質是指世界的發展和變化含有時間性。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發展和變化的,而發展變化都離不開時間。一顆樹,一座山,一個人,一個政權,一個國家,一個星球,都有由無到有再到無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時間性。與此相應,有時間必有空間。凡是生長的東西都占有相應的空間,都在空間之中。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具體之物是不可想象的。正因于此,人們常常將時間和空間聯系在一起,簡稱時空。

       雖然“生生”的說法如此流行,時間和空間如此重要,但歷史上人們很少將其用于道德本體的研究之中。Ontology原是西方的概念,按照西方的傳統,它與時間和空間無緣,否則無法保證其絕對普遍性和必然性。中國人講的本體是本根、本源的意思,特指道德的根據。

       一般認為,本體的說法源自漢代。但相關的思想自孔子創立仁的學說,孟子創立性善論之后就有了。仁和良心從來都是作為道德本體存在的。經過漢代和魏晉玄學,到了宋代,受天理思想范式的影響,道德本體更是有了絕對化的傾向。象山“墟墓興衰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2],“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3]的說法,明顯將時間性和空間性排除在了道德本體之外。

       明清之際船山雖然有“命日受則性日生”[4]的說法,但受時代環境的限制,在當時影響并不大。時至今日,雖然近代意義的哲學研究已經開展了一百多年,但這種情況仍然在延續。瀏覽時下的專著和論文,映入眼簾的大多是那套老舊的模式:仁和良心是道德本體,道德本體必然發用,依此而行即可成德成善,等等,很少有人從時間性和空間性的角度研究道德本體。

       儒家生生倫理學在這方面有明確的問題意識,自它創立之始,一個重要的著力點便是希望證明道德本體是包含時間和空間因子的,在這個方向上有所突破。多年來,我一直堅持將孔子的仁和孟子的良心合在一起,統稱為“仁性”,并對其進行自己的解讀。我的解讀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確定人有一種自然生長的傾向,簡稱“生長傾向”,這種傾向是人生而即有的。二是強調受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的影響,這種生長傾向會進一步發展為一種思想的境況和境界,簡稱“倫理心境”。

       這兩個方面多有不同:生長傾向來自天生,倫理心境來自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的影響;生長傾向是人的自然屬性,倫理心境是人的社會屬性;生長傾向為輔,倫理心境為主;單純的倫理心境為其狹義,包含了生長傾向的倫理心境為其廣義。但二者又不能截然分割,倫理心境一定要以生長傾向為底子,而生長傾向也一定會發展為倫理心境,仁性從本質上說不過是建基于生長傾向之上的倫理心境而已,這里只有一本,沒有二本。[5]

       以倫理心境解說仁性是一個重要努力,其最大的變化就是將時間性加入道德本體之中。如上所說,生長傾向是道德本體的底子,而生長傾向只能歸于人這個類的歷史發展,而歷史發展本身就有時間性。雖然對單個人來說,相對于自己所屬那個類的漫長歷史而言,其生長傾向的時間性十分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但這不能代表生長傾向沒有時間因子。倫理心境含有時間性就更加明顯了。

       倫理心境離不開社會生活,這里的社會生活特指人從事生存、生產的那個特定的環境。社會生活都是變化的,不要說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與今天完全不同,就是五四時期的社會生活與現在也有了很大的改變。隨著社會生活的不斷發展,作為道德本體的仁性自然也會隨之發展,這種發展就是一種時間性。此外,倫理心境還離不開智性思維,智性思維必須借助語言進行,而語言是發展變化的,智性思維會隨著語言的變化而變化,這也是一種時間性。

       空間也是同樣道理。生長傾向的空間性并不特別明顯,因為人作為一個類來說,其生長傾向應該有較強的相通性。但不能因此說生長傾向沒有空間性,因為即使人作為一個類而言,其生長傾向大致相同,但其他星球如果有生命的類的話,其生長傾向是否與我們相同,也是一個問題。

       另外,社會生活是具體的,不可能有抽象的社會生活,人必須生存在一個具體的空間的點上。這個人生存的點,與那個人生存的點不同,受其影響而形成的倫理境自然也會有所不同。智性思維的道理也是如此。智性思維必須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展開,什么樣的文化背景決定人有什么樣的智性思維。文化背景必須借助語言進行,而語言都是具體的。語言不同,智性思維的方式必然不同,倫理心境的具體內容也一定不完全相同。[6]

       要之,仁性是道德本體,它有兩個來源,一是生長傾向,二是倫理心境。無論是生長傾向還是倫理心境,都離不開時間性和空間性,從而決定了仁性一定有時空因子,始終處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夾角之間。時間和空間是變化的,處于這兩個夾角之間的仁性也是變化的。這種將道德本體視為歷史發展產物的理解,徹底打破了道德本體一成不變的傳統觀念,意義重大。我將這種情況稱為“道德本體之生生”。

       二、道德過程之生生

       以倫理心境解說仁性,是一個重要的變化。這種變化涉及面很廣,以至于學界一時很難接受,質疑不斷。這種質疑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其一,既然倫理心境來源于后天,那么它如何能夠成為道德的本體?其二,倫理心境不具有絕對普遍性和必然性,它如何能夠有效決定人的善行?關于前一個問題,我要說明的是,倫理心境并非完全來自后天。

       上面講過,倫理心境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倫理心境特指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對內心的影響,廣義的倫理心境則包括生長傾向在內。生長傾向是人天生具有的一種傾向,這種傾向是人來到世間的那一刻就具有的,所以是先天的,此為“先天而先在”。所謂先在是說時間上是在先的,也就是人們處理倫理道德問題之前就已經存在了。狹義倫理心境較為復雜,雖然它來自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的影響,是后天的,但又具有先在性,此為“后天而先在”。正是這種特性決定了倫理心境可以成為道德本體。[7]

       關于后一個問題,我想強調的是,我們需要認真反省追求絕對普遍性和必然性這種做法的合理性。柏拉圖認為,現實世界是變動的、特殊的,理型世界才具有絕對普遍性和必然性。要認識現實世界,必須首先把握理型世界,找到那個絕對的普遍性和必然性。自此之后,追尋絕對普遍和必然,就成了西方哲學的重要傳統。遺憾的是,他們為此奮斗了兩千多年,也未能達到目的。

       黑格爾嚴厲批評了這種思維方式,認為普遍不能離開特殊,必然不能離開偶然;普遍寓于特殊之中,必然就在偶然之中。任何一個具體物的存在都是有限的、相對的,但這種具體物同時又是無限的、絕對的。經過黑格爾的努力,具體普遍性觀念漸漸有了市場,近來更是引起學界的極大重視。儒家生生倫理學堅守的正是這個方向,希望走偶然中找必然,特殊中找普遍的道路。

       因為主動放棄了追求絕對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做法,儒家生生倫理學必須尋找新的更為合理的方式。在這方面它有自己的優勢。因為儒家生生倫理學以倫理心境詮釋仁性一個直接好處,是有利于將仁性和智性區分開來??鬃铀枷胫屑扔腥实膬热?,又有智的內容,以至于弟子贊譽孔子“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公孫丑上第二章)。但仁與智究竟是什么關系?其哲學意義究竟表現在何處?這些問題之前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說明。

       近代以來,受西方哲學思想的影響,我們又習慣于將仁和智統稱為(道德)理性。這種做法隱含著嚴重的缺陷,因為仁和智有著明顯的不同特點:仁是內在的,智是外在的;仁是直覺,是遮詮,是負的方法,智就邏輯,是表詮,是正的方法;仁是“完成時”,智是 “進行時”;仁包含豐富的情感因子,智則必須排除情感。如果將仁和智混稱為(道德)理性,勢必湮沒它們各自的特點。有鑒于此,儒家生生倫理學做的一項特別有意義的工作,就是將仁和智區分開來,分別處理。

       將仁和智區分開來,儒家生生倫理學有了一個令人驚喜的收獲,這就是三分法的發現。在西方道德哲學傳統中,雖不排除例外,但總體運用的都是感性和理性的兩分法。在這種思想模式下,道德的根據只有一個,這就是理性。感性為惡,理性為善,要成德成善,必須以理性制約感性。隨著西方文化的傳入,近代以來中國人也學著這個樣子,處處鼓吹道德只能以理性為根據。

       儒家生生倫理學自始就沒有這樣看問題,堅持認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不是兩分,而是三分。所謂三分,是將與道德有關的因素區分為欲性、仁性、智性三個部分,以區別于西方感性、理性兩分的一種方法。在三分法中,欲性負責對于物欲的看法,智性負責學習的認知,這兩個方面與西方的感性和理性有一個大致的對應關系。

       儒學思想的獨特之處在于,除此之外,它還有仁性,還有孔子之仁,孟子之良心。我們雖然不能說西方哲學完全沒有仁性,但儒家思想這方面的內容特別強大,儼然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系統,則是西方哲學遠不及我們的。我們常說中國文化有其獨特性,僅就儒家道德哲學而言,其最大的特色就是多了仁性這個部分,運行的是三分法,而不是兩分法。[8]如此一來,如何處理好仁性和智性的關系,就成了一個核心問題。儒家生生倫理學主要是從以下兩個方面來考察這個關系。

       首先是仁性對智性的作用,以保證智性具有動能,可以動起來。如上所說,仁性是建基于生長傾向之上的倫理心境。這是一個重要判斷,由此出發邏輯上可以推出人是一個先在的道德存在的結論。既然人是一個先在道德的存在,那么就說明人本身就有道德的要求。如同人是物欲的存在,有物欲的要求,是認知的存在,有認知的要求,不需要外力強迫,自己就會想辦法滿足這些要求一樣,人是道德的存在,有道德的要求,不受外力的強迫,自己也會盡力滿足這種要求。

       正因于此,在現實道德生活中,仁性自有動力,自發動能,凡是智性認為是正確的,即自覺去行,凡是智性認為是錯誤的,即自覺去止。這種關于自有動力、自發動能的學說,就是我所說的“道德動力學”。[9]反之,如果僅有智性沒有仁性,哪怕仁性比較薄弱,這種動力也很難得到保障。順著仁性發展而來的心學,其道德動力感比較強,順著智性發展而來的理學,其道德動力感比較弱,即是這個道理。

       牟宗三寫作《心體與性體》,判定朱子為旁出,核心理據就在于朱子學說的重點在智性,智性是一個死理,沒有活動性。他認為,要讓一門道德學說有動能,必須保證其中有孟子之本心義。有了孟子之本心義,就有了仁性,其理論才能“即存有即活動”,而不是“只存有而不活動”[10]。而“道德動力學”正是對牟宗三這一重要思想的很好說明。

       其次是智性對仁性的作用,以保證仁性不走向流弊。智性有此功能,是因為它是一種認知的能力,其內部有兩個不同的所指。一是對外學習與道德相關的外在規范制度,這可以稱為“外識”。二是對內了解仁性的來源、性質、特點,這可以稱為“內識”。“外識”的問題較為清楚,早在孔子創立儒學時教人特重學詩學禮學樂,即指此而言。

       “內識”的問題則較為復雜,先秦時期還很少有人涉及,直到宋代朱子重視《大學》,特重格物致知,強調“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11],才初步把這個道理講明白。按照這種說法,在道德活動中,既有“所當然之則”,又有“所以然之故”。“所當然之則”即是道德的當然法則,如“事親當孝,事兄當弟之類,便是當然之則”。“所以然之故”是指“所當然之則”背后的原因和道理。[12]要真正成德成善,只知忠恕孝悌這些現成的道德法則遠不足夠,還要進一步“求其所以然”,知曉背后的深層原因。

       智性對仁性的“內識”功能,不單單指認識仁性的來源、性質、特點,更包含在特殊情況下對其加以調整,使之歸于合理。儒學發展到明末,心學重新昌盛起來,但也漸漸走向了弊端,猖狂者參之以情識,超潔者蕩之以玄虛。劉蕺山以意克念,以性宗保心宗的辦法加以救治。三百年后,牟宗三分立性體和心體,挺立性天之尊,走的是相同的路子。然而,根據儒家生生倫理學的判斷,這種做法只能治表,不能治里,不可能從根本上達到目的。

       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真正有效的辦法,是啟動智性的“內識”功能,一旦發現仁性走偏了方向,便運用智性的力量,對其加以校正、調整,使之趨向合理。如此說來,仁性作為道德根據,并非人們通常所說的那樣神圣,也可能出問題。如果出了問題,不能靠抬高性體、性宗的辦法來解決,而應該動用智性“內識”的作用,對仁性加以調整和改造。智性始終擔負著對仁性加以調整和改造的任務,而這一工作也就保證了整個道德活動沒有停滯,不斷流動,從而展現出一派生機勃勃、充滿活力的景象。[13]

       儒家生生倫理學的優勢在這方面得到了充分的彰顯。因為儒家生生倫理學堅守三分法,將道德根據分為仁性和智性,由仁性而來的是孟子、象山、陽明,由智性而來的是荀子、伊川、朱子,二者皆有淵源,不能簡單判定那一方面是正宗,那一方面是旁出。

       更為重要的是,仁性和智性的特點作用各不相同,二者之間有一個非常復雜的互動關系,不僅仁性可以為智性提供動能,保證其不會淪為死理,智性也可以對仁性加以再認識,乃至不斷調整和改造,使之更為合理。這種雙向互動徹底擺脫了之前的僵死模式,使成德成善成為不斷流動的過程,始終在路上。我將這種情況名之為“道德過程之生生”。

       三、天人關系之生生

       “究天人之際”是中國文化的崇高理想。20世紀末,錢穆撰寫的人生最后一篇文章《天人合一論——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重提這一話題,將天人合一問題再次推向風口浪尖,成為學界關注的一大熱點??上б蚰晔乱迅?,錢穆未能對這個問題背后的原因給出具體說明,感嘆“年老體衰,思維遲鈍,無力對此大體悟再作闡發,惟待后來者之繼起努力”[14]。這個問題因此也成了著名的“錢穆之問”,牽動著學人的心靈。[15]

       其實,歷史上不斷有人試圖回答這個問題,而他們的基本思路也相差無幾:首先講天,然后講人,天有超越性,高高在上,給人以良心,人一旦成德成善,也就達成了與天的一致。而這也就是孟子所說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上》第一章)換言之,儒家解說天人合一,重在將天作為人的道德的形上根源,人完善了道德,就是對天的負責,同時也與天達成了一致。

       這種做法的前提是相信人的道德是天給的,然而根據前面的分析,這里的問題很大,我曾提出過三個問題加以質疑:第一,如果良心真的源于上天的稟賦,那么上天是如何賦予人以良心的?第二,如果良心真的源于上天的稟賦,為什么古人與今人良心的表現會有很大差異?第三,如果良心真的源于上天的稟賦,為什么不同地域的人,其良心的表現會完全不同?[16]

       這三個問題著眼點不同,第一個問題是從來源的角度看良心,第二個問題是時間的角度看良心,第三個角度是從空間的角度看良心。如果真的以上天作為良心的形上根源,相信良心源于上天的稟賦,那么如何回答這三個問題就成了很大的難題。在我看來,在傳統思維范式中,這些問題是根本無解的。[17]正是因為清楚看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我才另辟蹊徑,從生長傾向和倫理心境的角度對良心加以新的解讀。

       但這又會引出一個新的問題:既然天不能給人以良心,那么古人為什么要相信自己的德性來自上天呢?為什么《孟子》要說“天之所與我者”,《中庸》要說“天命之謂性”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儒家生生倫理學引進了另一個概念,這就是“存有”。“存有”是牟宗三后期思想特別重視的概念,在《圓善論》后面設有附錄“‘存有論’一詞之附注”對此有專門的說明。他說,西方哲學以“是”或“在”作為切入點,分析物是如何存在的,相應的理論就是存有論。“

       這樣追究,如是遂標舉一些基本斷詞,由之以知一物之何所是,亞里士多德名之曰范疇。范疇者標識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之基本概念之謂也。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亦曰存有性或實有性。講此存有性者即名曰存有論。”[18]中國哲學的重點不在就一物的存在分析其存在性,而在明一物所以存在的存在之理,這也是一種存有論。這種存在之理的根基仍在道德。

       根據牟宗三的解釋,道德之心一點都不安分,總要對外部對象指指點點,表達自己的看法,將原本沒有道德意義的外部對象染上道德的色彩。這種情況與西方的ontology有相似之處,因為它們都涉及主體對客觀的影響,但二者又有明顯的不同,因為西方的ontology多是認識意義的,儒家的存有則是道德意義的,是一種道德存有論。

       道德存有論是一個價值度極高的話題。牟宗三自早年受教于熊十力,接受新唯識論的義理后,一生都在為闡明這一主張而努力。透過他的努力,我們了解到,儒家的道德之心是一個活潑潑的創生實體。這種創生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可以決定具體的道德善行,使人成德成善,二是可以賦予宇宙萬物以道德的價值和意義,創生道德存有。換言之,在儒家學理系統中,道德之心有強大的興發力,不僅可以成德成善,而且總要對外部對象表明自己的態度,將一切外部對象收攬在自己的視野之下,將自己的價值和意義賦予其上。這種將一切外部對象收攬在道德之心視野之下,使原本蒼白沒有血色的外部對象染上道德的價值和意義的理論,就是儒家的道德存有論。

       值得注意的是,道德之心對宇宙萬物產生影響,不僅指一般的山河大地、一草一木,如巖中花樹,也包括高高在上的天。從哲學的意義考察,天本身是自然的,不具有道德的屬性。但人有了道德之后,以道德的眼光看待天,天也會受到影響,染上道德的色彩。也就是說,人有了道德之后,一定會以道德的眼光觀察外物,將自己的道德價值和意義附加到這些對象身上。

       這里所說的“外物”無所不包,既指巖中花樹,也指蒼蒼上天。關于巖中花樹學界討論已多,不再重復,這里特別關注的是蒼蒼上天的情況。除非從宗教角度出發,天談不上道德性。但如果受到了道德之心的影響,成了道德存有的對象,天又會染上濃厚的道德色彩。當古人必須為道德根據尋找終極來源的時候,這種具有道德色彩的天,就成了不二之選。古人認為天有道德性,乃至可以賦予人以善性,就是由此而來的。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對天人關系的理解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儒家生生倫理學在梳理兩千年儒學發展史時驚奇地發現,其內部其實有主輔兩條線索。主線是道德踐行,輔線是道德存有。要化解天人合一的難題,必須了解道德存有輔線對道德踐行主線的深刻影響。人成就了道德,道德之心會影響宇宙萬物,創生道德存有。

       在完成了這項工作,天成了道德存有的對象后,受之前天論傳統的影響,人們又會不自覺反身來一個“道德投射”,將自己的功勞推給天。這種“道德投射”的作用極為微妙,經過這個環節后的天搖身一變,喧賓奪主,不再是道德存有的對象,反而變身成了主角,不僅成了宇宙萬物“原本”就有道德色彩的終極原因,而且成了人的善性的形上來源。

       在這種背景下,無論人成就了道德善行,還是創生了道德存有,都會感受到與具有道德屬性的天的和合為一,達到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人在天中,天在人中的境界。但究極而論,天本沒有道德性,不是至上神,既不可能給宇宙萬物以道德的色彩,更不可能給人以善性。我們之所以認為天有道德性,是因為人有道德性。這種理解完全扭轉了天人關系的出發點。之前講天人合一,是以天講人,天是首出的要素,是人往上夠那個高高在上的天。

       經過疏解后,我們方才明了,不是天給了人道德,而是人給了天道德,天人合一的主角是人不是天,無論是人成德成善還是創生道德存有后與天達成的一致,其實都是與人自己的一致,確切說是與人的最高理想和最高信念的一致。這種新理解從根本上顛覆了天人關系的傳統看法,顛覆了天道性命相貫通的傳統觀點,真真切切地實現了哥白尼式的倒轉。

       由此說來,儒家生生倫理學之所以為“生生”,又多了一項內容。這項內容是關于天人關系的。先秦時期,儒家的道德存有論還只是一些思想顆粒,遠不成系統。宋代以后,儒學消化吸收了佛家相關的義理,道德存有論漸漸成形。橫渠的“為天地立心”,大程的“仁者與萬物同體”,象山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陽明的“心外無物”,都是在這一思想滋潤下盛開的花蕾。[19]

       在道德存有的視域下,高高在上的天有了道德性,不僅成了宇宙萬物的創生者(“天地之大德曰生”),而且成了人的道德根據的賦予者。受此影響,人成就了道德,創生了存有,也就達到了與天的一致。更為重要的是,之前以天為首出要素講天人合一,天是死的,這種合一沒有時間性。經過轉化后,人是首出要素,天是次要因素,因為人有時間性,人的道德本體有時間性,所以這種天人合一便有了時間性,不再是死的。這種天人之間的互動也是一種“生生”,可以名之為“天人關系之生生”。

       四、“生生”帶來的思想范式的變革

       綜上所述,儒家生生倫理學之所以為“生生”有三個所指,一是“道德本體之生生”,二是“道德過程之生生”,三是“天人關系之生生”。這三種“生生”的重點不同。

       “道德本體之生生”涉及曾在與現在的關系,旨在說明人為什么有道德本體,道德本體是如何從過去一點點發展過來的。它告訴我們,道德本體并非來自上天的賦予,而是來自生長傾向和倫理心境。“道德過程之生生”涉及現在與將在的關系,意在說明道德本體如何通過內部的互動關系為未來指明正確的方向。

       它告訴我們,道德活動并非如人們通常所說只要聽從良心的指令,不違逆于它,就可以成德成善了,而是仁性和智性的復雜交互過程。“天人關系之生生”以前兩個方面為基礎,重新討論人與天的關系,不再以天講人,而是以人講天,將理論的重點落實在人的身上。它告訴我們,不是天給人以道德,而是人給天以道德,從而徹底扭轉人們觀察問題的出發點和著重點。

       這三種情況雖有不同,但都含有時間性和空間性,第一次明確將曾在、現在、將在溝通了起來,保證道德活動成為了不斷前進變化的生生之流。在儒家學理中加入時間性和空間性,凸顯時間性和空間性的意義,是儒家生生倫理學特別著意的努力方向,也是它有別于其他研究的一個顯著標志。經過這種改變,儒學思想范式很可能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注釋

[1] 《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202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儒學譜系論》近日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2] 陸九淵:《鵝湖和教授兄韻》,《陸象山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92年,第193頁。

[3] 陸九淵:《年譜》,《陸象山全集》,第317頁。

[4] 王夫之:《尚書引義》,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64頁。

[5] 以倫理心境解說仁和良心,是我多年來一直努力的方向。這種做法最早出現在《孟子性善論研究》之中。該書有三個版本,第一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修訂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再修訂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出版。這些版本具體表述多有改動,但將孔子之仁、孟子之良心統稱為仁性,進而界定為倫理心境則是一致的。《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堅持的也是這種方法,但表述更為精練準確。

[6] 參見楊澤波:《仁體與時空》,《國際孔孟學刊》第2輯(2019)。

[7] 參見楊澤波:《經驗抑或先驗——儒家生生倫理學的一個自我辯護》,《社會科學戰線》2019年第2期。

[8] 參見楊澤波:《三分法:儒學研究的一種新方法》,《孔子研究》2020年第1期;《<論語>中的三分法》,《孔學堂》2021年第2期。

[9] 參見楊澤波:《性惡論的根本困難——從“道德動力學”角度審視荀子學理的內在不足》,《管子學刊》2021年第5期。

[10] 牟宗三明言:“即存有即活動”和“只存有而不活動”“為吾書詮表此其學術之中心觀念”。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一冊,《牟宗三先生全集》,臺灣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3年版,第5卷,第62-63頁。

[1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頁。

[12]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二冊,第414頁。

[13] 參見楊澤波:《內識:杜絕心學流弊的根本之法》,《社會科學陣線》2019年第5期。

[14] 錢穆:《天人合一論——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聯合報》1990年9月26日。

[15] 參見楊澤波:《回應錢穆之問:儒家生生倫理學對天人合一的新理解》,《學術月刊》2019年第7期。

[16] 參見楊澤波:《“性即理”之“理”應該是形上實體嗎》,《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報》2022年第7期。

[17] 參見楊澤波:《儒家生生倫理學對仁性的詮釋》,《孔子研究》2019年第3期。

[18] 牟宗三:《圓善論》,《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2卷,第327頁。

[19] 參見楊澤波:《道德存有路線的展開——儒家生生倫理學對明道歷史貢獻的新判定》,《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2期。

作者: 楊澤波 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講席教授、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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