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直接論述教師的文字不多,也未直接提出“師道”的概念,但其言語及行為中實含著師道的精神。面對紛亂的天下,他欲以大道來相救,并自視為道之化身,故而與諸侯相處,既不愿“自鬻”,更不受其征召,而是以師的身份教導他們。對于求學的弟子,他不是“來者不拒”,而是有所選擇。他認為師職具有正當性,育才是人生的最大樂趣。概言之,師道既是他的教育哲學,也是他的政治哲學,更是其生存哲學,且上承孔子,下啟荀子,實為教育文化之關鍵樞紐。
關鍵詞:孟子 師道 教育哲學 政治哲學 生存哲學
或許有疑,孟子曾明確提出“君道”與“臣道”的命題,并對兩者的內涵有所闡述,至于“師道”,似乎要另當別論。因為盡管他有一些討論師者的文字,如“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孟子·離婁上》),如“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孟子 ·告子下》) 之類,但這離“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莊子 ·天地》) 的“道”,抑或“萬物之始,是非之紀”(《韓非子·主道》)的“道”,似乎都還有比較遠的距離,故而文題有拔高的嫌疑。然而,孟子雖未明確提出“師道”的命題,但其言語及行為卻時常體現出“師道”的精神,不僅是對弟子如此,對重臣也是如此,甚至對國君亦然,是故雖未言道,卻處處有道。只是此觀念從何而來,又有怎樣的表現,現今的研究不甚了了。一般的教育史著作或教材中,往往都辟有孟子教育思想的專章,但甚少談孟子的教師觀,抑或本著“古為今用”的思路漫談幾句,如“想教導別人,必先使自己首先明白,然后才去教別人明白”就算交代了,并不知曉孟子所言的“師”并非普遍意義上的教師,自然也就不能認識到孟子師道論的內涵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與作用。難題在于,究竟該怎樣來闡述呢?最古老的做法是先舉《孟子》的原文,后以箋注的形式發表自己的見解,宋儒司馬光就是這樣做的,他闡發得較為深刻。近人康有為也采用了這種方法,他闡發得要簡單一些,此可謂“歷史的作法”。相對的是一種“邏輯的作法”,將孟子師道論分為若干個方面,如孟子論尊師、孟子論為師、孟子論求師之類。兩法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第一種立論較有根據,但在《孟子》書外以及文字之外的部分就難以闡述;第二種雖有問題意識,但難以看出時間性的要素,是以成熟期或晚年孟子為分析對象,忘卻了孟子這些觀念的形成本身也是成長的結果。因此之故,本文擬結合兩法的長處,按照孟子的生命進程,以其與道的關系之轉變為分期標準,分為學道時期、通道時期、衛道時期和傳道時期,來考察孟子對師道的體認與建構。
一、學道者
孟子是戰國中期鄒(今山東鄒城市)人,名軻,字子輿,被統治者尊為“亞圣”,地位僅次于圣人孔丘。兩個人的家鄉相距不遠,所以孟軻自稱“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盡心下》)??鬃拥乃枷雽λ绊懞艽螅裕?ldquo;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孟子 ·公孫丑上》) 遺憾的是,孟子出生的時候,孔子已經死了近一百年,其嫡傳弟子也都已魂歸道山。漢儒曾言孔子的孫子子思是孟子的老師,但是從時間上推斷,兩人沒有什么交集,所以還是司馬遷的判斷“受業子思之門人”更可靠一些。
盡管無法得到孔子的親炙,但孟子還是愿以孔子為老師,《孟子》書中提到孔子者81次,另外還有6次提到孔子的字,即仲尼是也,而堯只有58次;他對孔子的評價也很高,說什么“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故而孔子的言語及行為都成為他學習的對象,孔子的部分言論也成為他的證據,如論及“君道”時,直引孔子“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之言,后述“不仁”之后果,“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孟子·離婁上》)。他對于孔子的“極端”行為,尤其是世俗所不可認可者,也特別能夠理解。如孔子在魯國做司寇,得不到國君的信任,不被重用,不甚得志。當年度大戲祭祀大典開始時,孔子還是跟在國君后面出席了,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 嘛。然而令孔子感到詫異的是,“燔肉不至”,這未免太過失禮,于是匆忙退出了。不懂得實情的人,還以為孔子是為了一塊祭肉而賭氣,事實上是因為國君不重視禮,孔子才中途離開的。所以說是“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孟子·告子下》)
另外,孔子弟子,即“仲尼之徒”亦是他取法的對象,書中曾子出現了 22 次、子貢出現了7次、子路有6次、子夏3次、宰我3次、有若3次、子張2次、子游2次,更晚一輩的子思則出現過7次。由此可見,曾子及子思是孟子心目中的主要取法對象。從他向弟子們解釋曾子與子思都遇見了寇,而應對不同、卻又是殊途同歸一事中亦可窺見: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蛟唬?ldquo;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于我室,毀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墻屋,我將反。”寇退,子反。
子思居于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孟子 ·離婁下》)
康有為認為此章意在闡明:“師道之尊在教誨,而不在守御;臣道在守御,各有責任。”概括得比較到位,只是說法較為凝練,今人不易明白,故而不得不予以贅述。據章中的意思,曾子是“師”,地位與“父兄”等同,越人來攻,若留在城內,武城大夫自然要重點照顧,既要分心,又要分兵,萬一城破,出現差池,那罪名可就大了,所以曾子遠避,不與其共赴難;子思就不同了,他是衛國之臣,國有難時,他必須共赴難。孟子以為若將曾子與子思對調一下,子思在武城遇見越兵,他也會選擇遠避;曾子居衛遇見齊兵,他也會選擇守城。孟子還以曾子不肯侍奉有若一事來做比較,批評勸他改弦易轍的陳相??梢姡麑组T掌故的熟悉??鬃蛹捌涞茏訉τ?ldquo;師”的看法及做法,自然也會影響到孟子。
孟子將上述這些經歷總結為:“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孟子·離婁下》)由此,他在教育史上也創造出“私淑弟子”的美名,對后世不少學者都有影響,如明代的羅洪先,自少年時代便崇拜王守仁,思想上也有所繼承,卻沒有機會成為入室弟子。王守仁去世以后,弟子錢德洪等為其修撰年譜,想將羅洪先列為門人,以了其心愿,不料羅卻拒絕了,他更希望尊重事實,“使仆有不得及門之嘆,將日俯焉跂而及之,亦足以為私淑之助”。足見孟子思想之穿透力。
二、通道者
孟子的生卒年月不詳,各代學者們各有推測,各有說法,久而未決,已成歷史之懸案,如此只好采用錢穆的態度,“知人論世,貴能求其并世之事業,不務詳其生卒之年壽”。
孟子在鄒地出生及成長,發蒙識字,出就外傅,私淑孔子及其名弟子,終于貫通儒家的精義——《孟子》一書中引《詩》有26處、論《詩》有4處、引《尚書》1處,引《禮》亦有數次,還兩次提及孔子作《春秋》。因是書中未直接言《易》,故而有后儒認為“孟子不言《易》”。對此明人溫璜認為“當時楊、墨、莊、列之徒,已浸浸談玄說妙”,若孟子也說《易》,是“以空滅空也”。清人李光地則認為“孟子竟是不曾見《易》,平生深于《詩》《書》《春秋》,《禮經》便不熟。”但是也有人覺得“孟子真深于《易》者”,從表面上看孟子似乎不言《易》,然“孟子之言,無非《易》也”。近人唐文治亦持是說:“孟子不言《易》,而七篇中多寓有《易》理。” 李光地雖有誤會,但他也認可孟子的學問:“直溯源頭,掘井見泉,橫說豎說,頭頭是道。”
當然所舉這些是就孟子一生而言的,不能認為孟子在周游列國之前,學識就已經如此淹貫精微了。學者的成長,肯定是在與對手的辯論之中,在與弟子的討論之中,逐漸成熟起來的。但無法否認孟子在開門授徒及周游列國之前,對儒家基本的學術概念已經有了比較深的了解了,司馬遷說他“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后人考證出他首次到齊是在齊威王當政之時,兩說雖有幾十年的誤差,但可以相信的是孟子在道通之后,方才出游各國。
孟軻一生的軌跡與孔子的軌跡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開門受徒、周游列國、宣傳思想、閉門著書等。不過,正如孔子所言“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語·子罕》),孟子周游列國時,“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孟子·滕文公下》),而且處處受到禮遇,比孔子當年的境況要好得多。然其時也,“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孟子對此非常擔憂,“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 這真是一個大變革、大混亂的時代,上一次的天下大亂,即夏商鼎革之時,伊尹本“耕于有莘之野”,以堯舜之道為個人的快樂,后覺此舉不妥,“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伊尹自認乃是“天民之先覺者也”,得用堯舜之道使人民也能夠有所覺悟,并且這件事情他若不去做,又有誰去做呢?(《孟子·萬章下》) 先賢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給了孟子以莫大的鼓舞,他自言:“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孟子·滕文公下》) 他也曾自信:“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對如何為政確有不少精到的見解。如子產主持鄭國時,用自己的專車幫助別人渡河。孟子認為這種小恩小惠偶爾行之還行,若一直依靠的話,顯然沒有掌握行政的精髓,因為能幫的人終歸有限,最好的辦法是修橋,百姓就不會再為渡河而發愁了。行政者只要能真正解決民眾生活上的難題,出行之時哪怕鳴鑼開道,大家也不會有意見 (《孟子·離婁下》)。孟子言土地、人民、政事才是寶貝,如只認珍珠美玉為寶,那么災禍一定會到來 (《孟子 ·盡心下》)。從這幾個例中可見孟子對于為政的理解,非泛泛而談,而是能夠抓住背后的主要矛盾或矛盾的主要方面的。
三、衛道者
經過百年新學的激蕩,“衛道”及“衛道者”已成貶義詞。然在古人觀念里,衛護儒家道統乃是正義之舉,其人亦是有功之人,實為一褒義詞,如宋人劉爚就認為朱熹“衛道之功莫大焉”。眾所周知,道統的論證是由韓愈完成的,但實濫觴于孟子,他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孫丑下》) “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 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 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 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 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孟子·盡心下》) 隱然以繼承者自任。在與諸侯的交往中,更是滲透著這一理念。
(一)以師教君
孟子處在紛亂的歲月里,欲以大道來挽救天下,但自己只是一介書生,身邊也只有一些慕名而來求學問道的青年學生,若想實現心中的理想,必然要借助于各國的諸侯。然他對諸侯的態度頗曖昧——欲迎還拒。所拒者,有二:
一是不主動兜售于諸侯。萬章曾拿民間盛傳的百里奚自鬻于秦國牧人,后被秦穆公以五張黑公羊皮換回一事向孟子求教。孟子說,這是好事之徒捏造的,在晉人兜出借道伐虢的計劃后,百里奚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的陰謀,但他沒有像宮之奇那樣去勸阻虞公不要接受,并不是他不愿盡臣子的本分,而是虞公眼界太低,嗜財如命,肯定會全盤接受晉國的主張,虞國注定是要亡了的,于是早早地抽身離去;在秦國得到重用時,也已經是一把年紀了,但他知道秦穆公是能夠有一番作為的,于是不顧年老體衰而前來相助,建立了功勛;他的所行所為,無不滲透著智慧,可以說是一位賢人。“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孟子·萬章上》) 孟子亦不愿“自鬻”,但是對于國君贈送的給養,他是接受的,因為這是應該的。至于贈送金錢,孟子則是看情況而定,如齊王送了一百上等金,孟子拒絕了,因為沒有任何的道理;宋王送了七十金,孟子接受了,因為宋王是以盤纏為名,孟子正準備遠行;薛君送了五十金,孟子也接受了,因為路上不太平,孟子準備買些兵器,薛君也是以 此為由來贈送的 (《孟子·公孫丑下》)。
二是不接受諸侯之征召。他與諸侯相處,如果對方待之以禮,他亦回之以禮;如果對方有所輕視,他亦有所抗拒。其書中載,齊王派人來傳話,“我本應該來看您,但是感冒了,不能吹風。如果您肯來朝,我也將臨朝辦公,不曉得您是否愿意讓我看到您呢?”孟子對來使宣稱:“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第二天,孟子準備去東郭大夫家里吊唁,公孫丑提醒道:“先生昨日托辭有病,謝絕王的召見,今天又出去參加,恐怕不妥吧?”孟子答道:“昨天病了,今天好了,為什么不能公開活動呢?”從中似乎又見到了百余年前孔子是如何來應付陽貨的——“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論語·陽貨》) 與孔子被陽貨截在路上一樣,孟子亦被堵在歸家的路上,不過不是國君所派,而是孟仲子,他帶話給孟子,無論如何,一定要趕緊上朝去。孟子無奈,只好躲到了景丑的家中。景丑也來勸解孟子,并且搬出了《禮》中“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的說辭。孟子解釋道,行為之所以如此“孟浪”,乃是因為“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有什么要事需商量,應該走到臣子那里去。如商湯之于伊尹,再如桓公之于管仲,都是“學焉而后臣之”,自然是“不敢召”(《孟子·公孫丑下》)。后來萬章問他:“不見諸侯,何義也?”因是師徒之間的交流,孟子說得就比較直白了:“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孟子·萬章下》) 也就是孟子是以師的身份來看待自己的。
在與國君的交談中,更是如此。首見梁惠王,王問:“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的答話并沒有順著梁惠王的邏輯走,也沒有先讓梁惠王暫時滿意、再敘述自己的主張,而是直接反駁:“王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 接著說了一通行政唯利會帶來的弊端。在朝堂之上如此對答,足見孟夫子的耿直,但言之有理,故還有機會。二次交流,梁惠王換了地方,從眾臣相伴的朝堂之上移到了只有隨侍在旁的花園之中。這花園有樹、有水、有鳥、有獸,梁惠王還是很滿意的,帶有幾許得意之情問道:“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答道:“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孟子 ·梁惠王上》) 接著以文王和夏桀之事,一正例、一反例來告誡君王之樂應該建立在百姓之樂的基礎之上,不能反其道而行之。齊宣王也在名為“雪宮”的別墅里接見過孟子,宣王也帶著幾許得意問道:“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答道:“有。”但孟子的認識與宣王不同,乃是“樂民之樂”“憂民之憂”(《孟子·梁惠王下》)。他與齊宣王在討論音樂與治國時,對此有詳細的闡述,宣王承認自己愛好音樂,但只好“世俗之樂”,不好“先王之樂”,孟子說:不妨礙,您愛好音樂,齊國還是有富強希望的。這樣的回答,倒引起了齊王探究的動機。隨后話鋒一轉,孟子問道:“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宣王答:“不若與人。”孟子追問:“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王再答:“不若與眾。”接著孟子闡發了一通“與民同樂”的高論 (《孟子·梁惠王下》)。他與齊宣王的另一次對話,弄得宣王無法應答,留下了“顧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的成語。還有一次對話,討論“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的異同,弄得宣王勃然變色,幾乎無法談下去(《孟子·萬章下》) 。今日再看這些談話,幾乎都是在教導宣王如何正確為君。
孟子為何把關注點放在國君身上呢,主要是因為其相信“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上》),這是當時的政治制度所決定的。孟子將自己定位為賓師,他以師的身份來教導君主,難免有時令人不快,書中就有“王變乎色”(《孟子·梁惠王下》)“王勃然變乎色”(《孟子·萬章下》) 的記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孟子 ·離婁上》) 一句為孟子親言,理學家多視為警醒之語,王夫之則認為此乃是閱世之評。然此言未嘗不是孟子晚年之自嘲,他與國君如此相處,“迂遠而闊于事情”的評價自然也就難以擺脫了。頗為可惜,這些諸侯似乎不懂得“得師者王”(《尚書·仲虺之誥》《荀子·堯問》)的歷史經驗,也不明白“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荀子·儒效》) 的道理,孟子付出的一番熱忱也就難免付之流水了。
(二)以師待臣
孟子在大國宣傳他的思想,除了獲取國君的信任之外,朝中重臣,甚至佞臣的支持也很重要。然夫子非俗人,更不會為了行道而自降身段,仍保持著賓師的作風,所以有時難免會遭遇阻礙。他的弟子樂正子在魯國做事,極力向魯平公推薦孟子。平公心動了,準備依禮來拜訪孟子,結果被佞臣臧倉以“孟子之后喪踰前喪”為由加以阻礙,孟子也很無奈,只好說:“吾之不遇魯侯,天也”(《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似乎不善于處理這種關系。
孟子對待季任和儲子的態度不同,也可為一例。當時孟子還居住在鄒國,任國的季任送來禮物和孟子交友,孟子接受了,但沒有回報。后來孟子遷到平陸居住,齊國的卿相儲子送來禮物,想和孟子交友,孟子也接受了,同樣沒有回報。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孟子從鄒國來到任國,回拜了季任,從平陸到臨淄時,卻一直沒有回拜儲子。孟子的區別對待,弄得弟子們莫名其妙,故而有所質疑:是不是季任為任國的國君,而儲子只是齊國的卿相?孟子答道:“不是的?!渡袝防镎f:‘享獻之禮可貴的是儀節,儀節不夠,禮物再多也沒有意義,因為進獻的人并沒有把心思放在上面。’我不回拜儲子,是因為他沒有遵照享獻的規矩。”聽到這番引經據典的解釋,屋廬子非常開心,可還有弟子不太明白,于是屋廬子解釋道:“季任雖代行國政,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要鎮守一方,有保民守土之責,不能擅離職守,因此派人來送禮是可以的;而儲子是臣子,可以因國事去到其他國家,但他也派人送禮,而不親自過來,足見其缺乏求教的誠意,他既然誠意不足,也就沒有必要回訪了。”(《孟子·告子下》) 孟子此舉后被宋儒陸九淵引為奧援,拒絕婺源郭氏邀其坐館的動議:“某家居,乃欲坐致于千里之外,古之尊師重道者,其禮際似不如此。儲子得之平陸,而孟子不見。某雖不肖,而彼之所以相求者以古之學,如遂獨行千里而赴其招,則亦非彼之所求者矣。”為師者,在來學與往教之間的取舍,有時能夠反映其自尊的程度。
齊國大夫公行子遭遇喪子之痛,大臣們都去吊唁,孟子也去了。時任六卿之長、齊王身邊炙手可熱的權臣、右師王驩也來了,當他剛進門,就有人走上前與之打招呼,待其坐定之后,又有人走到他身旁與之說話,只有孟子沒有任何表示。而高高在上的王驩大人居然對這點非常在意,更是當場表達出了不滿:“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也。”認為孟子是故意簡慢他。孟子聽到了之后,表示自己的做法完全依據的是朝廷之禮,“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右師卻以為“我簡慢了他,不是很奇怪嗎?”(《孟子·離婁下》) 其實二人始終不大合拍,王驩沒有高升、還是蓋邑大夫時,曾與孟子一道出使滕國,二人朝暮相見,往返于齊滕兩國之間,卻沒有一起談論過公事。公孫丑不解,于是向老師求教,孟子也借機稍微發了點牢騷:王大夫喜歡一個人獨斷獨行,“予何言哉?”(《孟子·公孫丑下》)
齊國蚳蛙去職的風波中,也可見到孟子所持之師道。蚳蛙是齊威王的至親心腹,在西北邊邑、軍事要塞靈丘擔任邑宰。蚳蛙對孟子的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并在靈丘加以試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靈丘畢竟是邊陲,蚳蛙想要獲得更大的成績,于是“辭靈丘而請士師”,到都城去做典獄官了。這個職務跟齊王接觸較多,能夠有機會向威王進諫。孟子與他做了個約定,可是幾個月過去了,蚳蛙還是沒有進諫,所約之事自然毫無進展。孟子行道心切,批評了蚳蛙。蚳蛙深感慚愧,不愿辜負孟子之托,于是向齊王提出諫言,但齊王并沒有接受。加上蚳蛙進諫時比較直接,惹惱了齊王,只好辭官歸家。齊國人知道了這件事情后,有所議論。有人譏諷道:“孟子為蚳蛙想得頗為周到,但是他怎樣替自己考慮呢?我們就不知道了。孟子為推行仁政之道,害得蚳蛙進諫不成,辭官而去,而孟子屢屢進諫,威王始終不肯采納,可是他為何還賴在臨淄,而不速速離去呢?”公都子聽了之后,十分氣憤,便將這些議論加以轉告。孟子說:“我并不是厚顏無恥,死皮賴臉,我的做法都是有憑有據的呀。我曾經聽說過:處在官位上的人,如果無法盡他應該履行的職責就應該辭官不干;既然作為一個有進言責任的人,如果他的進言不能夠被國君采納,他的計謀也得不到國君的重視,就應該辭職不干。至于我,既無官位,又無進言的責任,那我的進退去留,豈不是非常寬松而有自由的回旋余地嗎?”(《孟子·公孫丑下》) 這是孟子對“師—君”與“臣—君”的關系不同所作的解答,不意千余年后,宋代學者為此事起了爭執,甚至打起了筆墨官司。
記錄顯示,孟子在齊國并不是一直都是“無官守,無言責”,他也出任過卿,正如公孫丑之言“齊卿之位,不為小矣”(《孟子·公孫丑下》),但這并非孟子之本意,他是為了行道方才出仕。對于這一職務,他自己定位:“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萬章下》) 也就是絕不戀棧。后來齊宣王不聽孟子之勸,軍事上遭遇重大失利,宣王表示“吾甚慚于孟子”(《孟子·公孫丑下》),孟子只好辭職,宣王不舍,但孟子之意甚堅。宣王想另尋他途,繼續留孟子在齊國,請人傳話“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孟子·公孫丑下》),孟子也拒絕了。
四、傳道者
當是時也,“天下方務于合縱連衡,以攻伐為賢”,然而孟子卻一再宣揚三代之德,又自居賓師之位,自然難以被當世所用。于是乎,他與孔子一樣,回到家鄉一心教學和著述。
(一)最大樂趣
孟子對于教職也抱有一些特別的認識。當其盛年帶著弟子周游列國時,“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基本上都由對方負責。時間久了,名為彭更的弟子不太好意思了,孟子表示“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彭更表示自己只是對“士無事而食”感到羞愧,孟子指出社會是有分工及交換的,我們的工作是“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孟子·滕文公下》),自然應該有屬于份內的報酬。公孫丑也問過相似的問題,與彭更不同的是,公孫丑搬出來經典,《詩》中有“不素餐兮”的說法,而他們卻是“不耕而食,何也?”孟子告訴他:“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孟子 ·盡心上》) 也就是說,這個職業作用很大,正當性很高,各位不用懷疑。
晚年對此認識似乎更進一步,他說人生有三大可喜之事情,一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也就說子欲養、親尚在,且兄弟手足都全,可以充分享受天倫之樂;二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三是“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這三大可喜,即便是“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 ·盡心上》),也就是說人生的最大樂趣了。前兩個作為普通人亦能獲得,但第三可喜一定是教師才能享有的。
孟子門下的弟子也有很多,其中著名的有萬章、公孫丑、樂正克、屋廬子等,是當時一位 杰出的教育家,堪稱傳道者也。這是他愿學孔子的又一大表現。
(二)“來者有拒”
孔門之教一直被視為“有教無類”,連帶著孟子之教亦被認為是去者不追、來者不拒。此說書中確實載有明文,即“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孟子 ·盡心下》) 但問題在于這話是孟子自言還是滕國館役所言,是贊揚還是批評,存有爭議。雙方爭議的焦點在究竟是“夫子之設科也”,還是“夫予之設科也”,“子”與“予”字形太接近了,而表達的含義完全不同,在沒有更早的出土材料面世前,似乎很難下一定論。但從《孟子》書中的其他事例中倒也可以獲得一些相關信息,孟子似乎并不是“來者不拒”,而是“來者有拒”。如他曾當面拒絕過曹交的拜師之請。
關于孟子為何拒絕曹交,經學家也有過分析,說法各異,也難以查證。其實這并不特別重要,關鍵的是在這里似乎又見到了孔子行事的作風:即使孔子真持“有教無類”的主張,但他拒絕過孺悲,且比孟子做得還要過分,他先推脫有病,后“取瑟而歌,使之聞之”(《論語·陽貨》)。孟子至少還勸曹交“歸而求之,有余師”。夫子之門并不是那么容易進的,更不可能是想進就能進的。
孟子即便是對已經入門的弟子,有時也拒絕回答及指導。如公都子就說:“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孟子答道:“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勛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孟子·盡心上》) 也就是說,孟子對于弟子是否講求師道也是在意的,滕更雖然是滕國國君的弟弟,但他不能虛心求教,所問有挾,故而孟子不答。
(三)“教亦多術”
孟子的一生,從政方面并不成功,但在教育實踐方面卻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他在長期的私學教育中,積累了深厚的教育與教學經驗,所以他在為師之道上是有相當的發言權的。
孟子還繼承了孔子因材施教的思想,注重根據不同學生的具體情況,采用不同的教育方法。他說:“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材)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孟子·盡心上》) 針對修養好、悟性高、才能優的學生,應及時點化,用春雨潤物般潛移默化的方式來進行教育。針對品德好的學生,應注重道德修養教育,使之成為德行完美的君子。針對有才能的學生,應注意其才能的特別培養。對于善于思考的學生,采用問答模式,釋疑解難。對于不能及門受業的學生,應注重身教。
對于如何引導弟子,他也是富有經驗的。一方面是樹立規矩,規本是制圓的工具,矩則是成方的工具,能干的工匠教人學藝,一定要用規矩,學者也必須用一定的規矩,否則,方圓也就沒有了標準,孟子覺得教人也必須有規矩。公孫丑曾抱怨:“先生的道很高、很好,但像登天一般,不可企及,為什么不把要求降低一點,使人覺得有盼頭,因而每天努力去爭取呢?”孟子答道:“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孟子·盡心上》)。工匠師傅不能因為徒工笨,而改變或廢棄用來劃直線的繩墨,因為如果棄其繩墨,舍其規矩,不堅持標準,一定是教不好的。另一方面,孟子又覺得“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孟子 ·盡心下》) 如何才能夠變得巧呢?關鍵還在于學習者的努力,而教導者要做的是“引而不發,躍如也”(《孟子·盡心上》),即張滿弓,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卻并不把箭射出去,讓弟子自己去主動。孟子還提出“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這一觀點充滿了辯證的色彩,當然,若對方不能領會到背后的良苦用心,只怕會加劇“師徒相與異心也”(《呂氏春秋·誣徒》)。
(四)“不應倍師”
孟子在周游列國時,與陳相有過一場辯論。在這場辯論中,即可以見其與農家觀點之不同,也能窺見其師道的另一重要主張,即不應倍師。
陳相與他弟弟陳辛都是陳良的弟子,陳良是楚國人,卻羨慕周公、孔子之道,不遠千里來到北方求學受教,當時北方學者求學更方便些,行動上卻沒有陳良迅速,所以他是一位“豪杰之士”。二陳跟著陳良學習十年,收獲應當不小。可是老師死后,二陳聽說滕文公能行圣人之政,于是自楚至滕。當時農家后學許行也慕名而來,帶著他的幾十個徒弟“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二陳一見,頗為傾心,思想上也起了大變化,于是“盡棄其學而學焉”,到了后來更是成為其學說的鼓吹手,陳相還跑來勸孟子改弦易轍,受到了孟子的強烈批評:
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 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 道,子倍子之 師而學之,亦異于曾子矣。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遏旐灐吩唬?ldquo;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孟子 ·滕文公上》)
孟子對二陳的轉變——由儒家后學成為農家的信奉者,自然也是不滿意的,他以曾子維護孔子的故事為例,說明師道的重要,不可倍師。晚于他的荀子亦持這種觀念,且表述得更加直白:“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內,朝士大夫遇諸涂不與言。”(《荀子·大略》)問題在于,孔子之門亦曾“三盈三虛”,全靠為師者的相互競爭,而不是詛咒謾罵,這一點上孟荀似乎不如孔子。再有孟子的“用夏變夷”保守思想,在清末劇烈的社會變化中,常被保守者引為證據,用來阻擾變革,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結語
孟子對中華文化有巨大影響,是史學研究里不可或缺的部分,誕生了不少成果;惟多年來,限于學術分科的視野,學者們更樂于探究其政治思想、教育思想、經濟思想等,稍具綜合性質的哲學,亦往往喜歡談其人性論,這些成果對認識孟子自然有幫助,然有時也會對認識真正的孟子產生妨礙。以師道來觀,我們能夠發現孟子視己為先王治國安民大道在現世的化身,即得道者也,甚至喊出“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孟子 ·公孫丑下》) 他也向國君兜售自己的政治思想,但始終保持著“師”的自尊與體統——“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孟子·萬章下》)與國中重臣、士大夫相處時更是如此。這一觀念的形成,孔子、曾子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有時,他也會像孔子那樣,為了行道而出仕,當發現“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孟子 ·萬章下》) 之時,深以為恥,絕不戀棧,這是“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的又一表現,堪稱衛道者的典型。他愿學孔子還有一大表現,就是在政治理想不見當世之用后,想念家鄉的“狂簡小子”,通過退修詩書、相互問難、如切如磋等方式來教導后進,也借機將政治理想傳之后世、以待來者,是為傳道者也。只是其傳道并不像傳說中“來者不拒”,而是“來者有拒”,且“有挾不答”,開“師嚴道尊”之先河。因之,師道之于孟子,既屬其政治哲學之一端,亦是其教育哲學之一端,更是其生存哲學之寫照,對于后儒頗多啟發,千載以后亦有生命力,可謂是傳統師道中的重要一環。如此敘述,也就有別于一般的教育史及文化史中的探討,不知方家以為然否?
作者:張禮永,教育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系、基礎教育改革與研究所專職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教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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