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碧水悠悠,流過梁山600年。元明兩朝,京杭大運河在暢通漕糧的同時,也帶來沿岸的富庶繁華。自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會通河開通;至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黃河在原武黑羊山決口,會通河道淤塞,運河通航102年。自明永樂九年(1411 年),在袁口東移15公里開新河;至清光緒二十六 年(1900年),漕運基本停止,運河又斷續通航489年。
在這600年里,檣櫓成林,千帆過盡,梁山曾給過往之人留下怎樣的風景?
舟楫如織萬民歡
梁山縣城北前碼頭村,是元代會通河的起點,也是濟州河的終點。至元二十六年六月,會通河功成,元世祖忽必烈命翰林院大學士楊文郁作《大元新開會通河記》。文中描寫了會通河通航的盛況:“……滔滔汨汨,通注順適,如迫大勢,如復故道,舟楫連檣而下。……濱渠之民,老幼攜扶,縱觀徊翔,不違按堵之安,喜見泛舟之役”。
會通河之名,系元世祖所賜,起初僅指從東平須城(今安民山前碼頭村),至臨清一段運道。自安山碼頭至微山魯橋段,則稱濟州河。明代重開大運河后,則將山東運河統稱為會通河了。
元代運河自安民山向西北至壽張,設壽張閘折北,匯棗林河道穿雷口入今臺前縣境,安山碼頭有“引汶絕濟”的安山湖加持,發展成富庶一方的安山鎮。
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 年)春,時屬東平須城的安山碼頭,迎來一位碧眼隆鼻的外國人,他就是西方旅行家馬可·波羅。他在《馬可·波羅游記》中寫道“:第三天傍晚,便抵達東平州城。這是一座雄偉壯麗的大城市,商品與制造品十分豐盛。所有的居民都是佛教徒,都是大汗的百姓,使用大汗的紙幣。有一條深水大河流過城南,居民將河分成兩條支流(運河)。一支向東,渡過契丹;另一支向西,流向蠻子省。大河上千帆競發,舟楫如織,數目之多,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只要觀察河上的船舶穿梭似地往返不斷,運載著最有價值的商品的船只的數量和噸位,確實就會使人驚訝不已”。
馬可·波羅看到的兩條河流,一條是汶水,一條是運河。汶水自安民山南注入運河,為運河提供水源。大運河“舟楫如織”,自然令這位旅行家驚訝不已。
會通河開通后,自然成為當地一道風景?!稏|平縣志》將“會河帆影”納為東平古八景之一,并附注:“(東平)縣境會通河六十里,賈舶漕艘,帆影不絕”。詩曰“:眾河分劈一河流,萬國貢艘赴帝州。彩鷁過時移岸樹,征帆落處起汀鷗。煙飄暮色云中藹,墻映夕陽柳外樓。把酒閑看漁下網,輕搖舴艋過灘頭”。
湖光山色令人迷
元代環安山有安山湖,是今天東平湖的濫觴,宋梁山泊的遺瀆。當時,安山湖引汶絕濟,承擔運河補水,又稱水柜,與馬踏湖、南旺湖、蜀山湖、馬場湖并稱“北五湖”。元袁桷《梁山濼》有“共說五湖難住卻,朔風吹雨卷千塍”的詩句。湖光瀲滟,山色空蒙,令人流連忘返。
元代翰林院大學士、國史館編修官袁桷乘船自大都(北京)來此,寫下《梁山泊》《過梁山泊》《安山曉泊》等詩篇,感嘆“千頃芙蕖送我船,碧香紅影弄娟娟”。舟泊安山湖中,但見“門當楊柳灣灣碧,水貼芙蕖岸岸紅”。同僚貢奎和詩曰:“積水平蕪渺沒間,夕陽漁市網如山。扁舟卻逐孤云去,得似鳧翁照影閑”。
元代詩人薩天錫與觀志能以公事北上,乘舟行至梁山泊,見荷花盛開,詩興大發。忽暴雨驟至,兩船不能相接,遂停泊蘆葦叢中,折蘆葉題詩以寄志能“:題詩蘆葉雨斑斑,底事詩人不耐閑。滿泊荷花開谷滿,客程五月過梁山”。
這年秋天,薩天錫料理完公事,乘舟南返。行至梁山泊,又想起蘆葉題詩的事,這次觀志能卻未同行,就寫道:“故人同出不同歸,云水微茫入夢思。記得題詩向蘆葉,滿湖風雨似來時”。夜間不寐,輾轉反側,詩興未已,又寫道“:燈火官船夜睡遲,滿湖風露襲人衣。無端驚起沙頭雁,明月蘆花各自飛”。
無獨有偶,元代書法家揭傒斯告假南歸,夜過安民亭。想起兩年前,好友寧志道舟行至此酒醉溺亡,至今仍安葬于此,不禁悲從中來,賦詩曰:“日暮云寒煙水光,故人于此濯滄浪。河流空饒青山下,誰與孤墳酹一觚”。
賦詩蘆花傳佳話
元代詩人、翰林侍讀學士貫云石自號“蘆花道人”,其來源便與在大運河上的一段旅程有關。某日,貫云石乘船路過梁山泊,見有漁翁織蘆花為棉被,因崇尚蘆花的高潔,便與漁翁商量以綢緞換蘆花被。漁翁卻說“愿以詩易之。”于是,貫云石賦詩一首:“采得蘆花不涴塵,翠蓑聊復籍為茵。西風刮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毛骨已隨天地老,聲名不讓古今貧。青綾莫為鴛鴦妒,欸乃聲中別有春。”漁翁果然奉上蘆花被,卻辭綢緞不受。
貫云石《蘆花被》詩成之后,“天下喧傳”,影響巨大,在元朝乃至明清詩人中產生大量的唱和之作。元代畫家王冕聞知后,欣然命筆作《蘆花道人換被圖》,并題詩其上,向作者的灑脫和淡泊致敬“:高昌野人見幾早,發須不待秋風老。脫身放浪煙水間,富貴功名盡除掃。坐對漁翁交有道,青綾何似蘆花好。從此拜賜蘆花人,自云不讓古今貧。高眠聽夢夢更真,白月滿船云滿身。起來拍手波粼粼,欸乃撼動人間春”。據記載,錢塘邱彥能收藏的一幅《蘆花被詩意圖》,有貢師泰、吳子立、吳敬夫等文人題詩畫卷。吳敬夫《題蘆花被圖》:“秋風詠就蘆花被,一落人間知幾年。澤國江山今入畫,詩人毛骨久成仙。高情已落滄洲外,舊夢猶迷白鳥邊。展卷不知時世換,水光山色故依然”。廬陵張昱《題貫酸齋蘆花被詩后》:“學士才名半滑稽,滄浪歌里得新知。靜思金馬門前值,哪似蘆花被底時。夢與朝云行處近,醉從江月到來遲。風流滿紙龍蛇字,傳遍梁山是此詩”。金陵謝宗可同題詩:“白似楊花煖似烘,纖塵難到黑甜中。軟鋪香絮清無比,醉壓晴霜夜不融。一枕和秋眠落月,五更飛夢逐西風。誰憐宿雁江汀冷,贏得相思舊恨空”。江西鄧雅《楮衾用貫酸齋蘆花被韻》:“楮衾如雪絕纖塵,穩臥還須藉布茵。一片白云松下榻,五更明月夢中身。惟應紙帳堪同調,只恐梅花亦笑貧。贏得素風含混沌,夜寒一煦便回春”。廣東黎貞《大曠湖聞瀑布》:“半天風雨瀉云屏,笑臥蘆花被底清。豈有文章追永叔,倚篷深夜聽秋聲”。
元人同題集詠不限于詩,還以曲的形式題詠和延伸,如錢塘作曲家張可久,在散曲中頻頻使用“蘆花被”意象“:蘆花絮暖勝絨氈,木香亭大似漁船”“寒齋靜,瑞雪多,凍吟詩起來孤坐。蘆花絮衾江紙也似薄,問袁安怎生高臥”“竹枕蘆花被,草衣荷葉巾,一棹煙波湖上春”貫云石去世后,曲作家王舉之曾作《棲云吊貫酸齋》“蘆花被西風香夢,玉樓才夜月云空”??梢哉f,貫云石創造的這一意象,抒發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隱逸情懷,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引起了士人群體的共鳴,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
停舟待發慨嘆多
安民山,以“境故多水患,河、汶、濟三水環山,流得藉以安”得名,山下有安山湖,山南有安山鎮?!稏|平縣志》記載“:山半有寺。明景泰間,僧洪欽鑿石百尺,涌出清泉,曰清巖井。上有甘羅墓”。明代工部員外郎謝肇淛曾上書指責宦官搜刮民財,奉旨巡視河道期間,舟行安山閘遇阻,慨嘆為官不易,因作《舟滯安山》詩:“百丈方舟一線泉,待風待閘兩流連??统棠︴沲缮?,拙宦何如上水船”。明代禮部主事、春坊司翰林檢討皇甫沖,謫廣平通判時,乘船沿大運河南下,亦有《安山坐閘》:“客行貪利涉,流水鎖重關。津吏惟高臥,征人盡損顏。纜紆青草際,檣寄綠楊間。縱有分風送,那能任往還”。
開河至安山之間,大運河兩岸古道蒼煙,長亭落照,風光旖旎,景色誘人。明朝翰林院檢討王洪《舟行雜興》:“曠野杳無際,孤舟齊魯間。河流東下險,天氣北來寒。古道蒼煙迥,長亭落照間。微茫云水外,一點是梁山”。東平進士、戶部郎中劉爾牧《安山河上登千佛閣》:“莊嚴寶閣枕河流,龍象開成南部洲。金剎倒揺波影動,天花秾接水光浮。風塵逈出三千界,云氣如登十二樓。坐對孤煙登樹杪,懸知暮磬度林丘”。此詩應在船過安山時停船登上千佛閣所作,有人說此千佛閣系清巖寺中高閣,或不確。明代運河河道自袁口向東北行,過靳口、王仲口、常仲口、大安山、戴廟。劉爾牧系嘉靖甲辰科進士,此時大運河已東移,運道離開安民山。清代鄆城太學生屈紹禮《舟過安山》:“六月安山湖草齊,野航人唱白銅鞮。群峰回合青迎棹,古木參差綠作堤。落照漸隨簫鼓下,孤帆仍掛水云西。篷窗靜倚南風坐,渡口人聲雜鼓鼙”。此詩中的安山湖已北移,近似今東平湖老湖區了。
槳聲燈影田園美
古鎮開河,因元代會通河開鑿而設開河閘,置開河水驛,后發展為集市,稱開河鎮。明代官員方豪《開河》詩“:三月開河驛,垂楊綠覆堤。征人嘆蕭索,未有一鶯啼。開河河不開,萬舸在平地。海市不得見,見此河中市”。鄖陽巡撫郭諫臣《開河驛夜坐》:“秋深仗劍出京華,此夕經行汶水涯。柳下酒香停客棹,渡頭燈白近漁家”。清初史家談遷《北游錄》記載: “(順治十年六月)己丑,發十里開河閘,元至正間立,亦一聚落,歲十月下旬為市集,百貨萃焉,……有磚堡,加以戍樓”。當是時,楊柳拂堤,萬船待發,市井繁華,酒肆飄香,漕船夜泊,燈火通明,好一派北國江南勝景。
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開河迎來玄燁皇帝第 6 次南巡。清《汶上縣志》記載:“圣駕由水路南巡,二月內過汶境仍由水路回鑾。五月內過汶,駐蹕開河北朱家灣”。有大臣賦詩《端陽日圣駕過開河鎮》:“彩旌迤邐射流紅,畫鹢乘流馭順風。日照牙檣懸艾虎,霞侵錦纜駕飛龍。兩岸男婦迎天笑,萬國山川獻帝功。長縷無庸呈五色,華封三祝古今同”。南巡期間,皇帝對黃河、運河治理情況很不滿意,嚴厲斥責前來迎駕的河道總督張鵬翮,責備他講排場做表面文章,說:“河工系爾專責,此事不留心,何事方留心乎?”張鵬翮無言以對,拜伏在地。這次南巡歷時117天,所到之處,皇帝接見官員,視察堤防,體察民情,與鄉間隱士交談,赦免稅收、練習騎射、犒勞駐軍等,給百姓留下仁慈的形象。
開河閘,元代始置,明成化六年復建。南臨南旺湖,放水有五里閘。東臨馬踏湖,放水有新河頭閘。明代國子監祭酒胡儼春坊司大學士曾棨在開河停泊期間,曾登岸散步并賦詩:“逶迤陟長坂,攝衣披草莽。遙見村落中,綠野平如掌。秀麥苖已交,柔桑葉漸長。雞犬適閑曠,牛羊遂生養。欣欣物自私,春光正駘蕩。緩步隨東風,林花飄惚慌。朝耕土脈闊,午炊孤煙上。草屋十數家,幽棲亦蕭爽。童稚訝衣冠,車馬絕來往。田夫鋤鍤歸,村舂隔林響。依微輞川居,悠然快心賞”。和詩:“芳晨藹新霽,弭楫長河曲。睠茲丘園趣,褰裳涉平陸。郊原渺空曠,竚望舒遠目。村中夜來雨,土脈高且沃。茅廬雞犬靜,日出煙樹綠。牛羊散平野,隔水見樵牧。麥深雉初雊,桑柔蠶已浴。老翁多歡顏,生事一云足。偶茲一留憇,幽境愜所欲。仆夫戒前征,迤邐出林麓。緬想塵外蹤,于焉恣游矚”。工部僉事王謳行舟至開河小憩,亦留詩作:“棄繻防已建,持節寵還新。水驛留停午,山花紀暮春。煙光寒際草,風色晝迷津。異國傷愁眼,偏勞作宦人”。
開河村運河東岸,有“董天知里”孝子石坊,系明天啟年間,當地村民為孝子董天知所建?!躲肷峡h志》記載,董天知父親早逝,其母守貞不嫁。董天知性情至孝,靠勞動養家糊口。奉母衣必暖,睡必安,始得放心,遠近傳為美談。明代督捕主事趙增《題董孝子碑》詩“:白云紅菊滿墻東,樹木悲凄處處同。幾尺殘碑傳孝子,數篇新詠動衰翁。生身父母誰能養,賣菜庸兒伊獨隆。香染河流流不盡,好從行路溯遺風”。同鄉舉人趙瑢亦有同題詩“:誰從父母見天真,三百年來第一人。豈為名行標孝子,只將菽水慰慈親。雞余庋上空留客,椹采檐頭不染塵。奉養休看容易事,到今閭里話津津”。明代戶部尚書王暐《書開河驛壁》贊嘆:“上邑民風美,中都遺教多。驅車合行役,擾擾一經過”。
名士風流天下聞
山一程,水一程,山水笑相迎;月朦朧,燈朦朧,旅人正遠行。元明清三朝,多少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行船至此,他們留下的詩作,已成為運河一道美麗的風景線。明朝開國元勛劉伯溫《過南旺守閘》:“客路三千里,舟行二月余。壯顏隨日減,衰鬢受風疏。蔓草須句國,浮云少昊墟。秋心如汶水,蕩漾繞青徐”。少昊墟在曲阜,此處系指圣人之地。須句國為春秋前期風姓國,遺址在今安民山東之張家莊,東平須城以古須句國得名。劉伯溫“舟行二月余”,飽覽兩岸勝景,當然還登上了梁山,其詩曰“:突兀高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贏。飲泉清節今寥落,可但梁山獨擅名”。
幾年前,在梁山縣拳鋪鎮方廟村,曾發現一方石刻,金文“明故誥贈登仕郎鴻臚寺鳴贊潢濱孫公墓志銘”,由禮部尚書、大文人董其昌篆。董其昌墨寶抑或孫氏后人所請,是否到過梁山未見記載,但權傾朝野、文重一時的趙孟頫端的來過。
元朝至大三年(公元1310年)九月初,趙孟頫在江浙官署十年期滿,奉詔自吳興乘舟北上大都履新。此次北行歷時一月有余,趙孟頫在舟中得以賞玩獨孤長老和吳森兩個版本的《定武蘭亭》,如對玉人,感悟良多,先后寫下十三段跋文,后人稱為《蘭亭十三跋》:“廿九日至濟州,遇周景遠新除行臺監察御史,自都下來, 酌酒于驛亭。人以紙素求書于景遠者甚眾,而乞余書者坌集,殊不可當。急登舟解纜,乃得休。是晚,至濟州北三十里,重展此卷,因題。……大凡石刻雖一石,而墨本輒不同,蓋紙有厚薄、麁細、燥濕,墨有濃淡,用墨有輕重,而刻之肥瘦明暗隨之,故蘭亭難辨。然真知書法者,一見便當了然,正不在肥瘦明暗之間也。十月二日過安山北壽張書”。元代運河濟寧北有開河、安山、壽張三閘,均在今梁山縣境內,趙孟頫展讀蘭亭拓本,“蓋日數十舒卷,所得為不少矣”,題此跋以紀事,亦是一段佳話。
明嘉靖二年(公元 1523 年)二月,“明四家”之一的書畫家文征明進京赴試,沿大運河北上,賦詩紀行,有《南旺湖》詩:“煖蒸芳杜意沉酣,漠漠晴洲燕子喃。十日扁舟行汶上,一陂新水見江南。春光著柳爭搖蕩,晚色浮空正鬱藍。欲濯素衣塵復起,白頭行役我何堪”。此詩描寫了南旺至梁山一帶的景色,也感嘆為追求功名而“白頭行役”的艱苦。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遠去了似水流年,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人生如白駒過隙,白云蒼狗變幻著時空。
文章、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