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離婁下》“符節”章將舜、文王分別視作東夷、西夷之人,認為這兩位圣人雖然身處的時空差異巨大,但“得志行乎中國”則是相同的。此章包含考據、義理兩個面相:前者側重東西五地與“夷”的歷史地理考據,后者側重先后千年與“圣”的儒家義理辨析。考據、義理同為重頭之戲,但重中之重又是義理。以“夷”為例,趙岐、朱熹等人將其與“中國”對言,解作“夷服”,表達了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觀,旨在彰顯夷夏之辨;毛奇齡將“夷”解作“一邊”而與“中國”對言,表達了方位性的國家地理觀,旨在消弭夷夏之辨。夷夏之辨從內含到消弭,曲折地體現了中國文明如何擴展為世界大同的路徑依賴。以“圣”為例,這一路徑依賴鮮明地體現為圣人的中國之志:假如事事處處、始終如一地以舜、文王為符節,所有道德實踐主體均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由此可見《孟子》單章研究的學理價值及其必要性。
關鍵詞:舜;文王;夷;圣;考據;義理
《孟子·離婁下》“符節”章云:“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圣后圣,其揆一也。”[1](P.170)西漢韓嬰(生卒年不詳)《韓詩外傳》卷3第29章匿名抄錄此段為:“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然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孔子曰:‘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詩》曰:‘帝命不違,至于湯齊。’”[2](P.114)翟灝(1712-1788)《四書考異》下編卷30《孟子·離婁下》“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條指出:“《韓詩外傳》述此二語,上題有‘孔子曰’三字。”[3](P.354下)《韓詩外傳》刪“孟子曰”三字,增一“然”字,多“孔子曰”三字,補“《詩》曰”一句,其余同于《孟子》?!俄n詩外傳》重視《孟子》此章,僅是孟學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縱觀孟學史,對于此章的單章研究包含考據、義理兩個面相:前者從起句“舜生于諸馮”至“西夷之人也”,側重東西五地與“夷”的繁復考據;后者從“地之相去也”至“其揆一也”,側重先后千年與“圣”的精微義理。
一、東西五地與“夷”的歷史地理考據
以《孟子》此章為例,大凡名物、史地、制度,朱注多從趙注。先看《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錄趙岐(?-201)注:“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負海也。在東方夷服之地,故曰東夷之人也。”又說:“岐周、畢郢,地名也。岐山下周之舊邑,近畎夷。畎夷在西,故曰西夷之人也。《書》曰:‘太子發上祭于畢,下至于盟津。’畢,文王墓,近于酆、鎬也。”[4](P.537、538)再看朱熹(1130-1200)《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在東方夷服之地。”又說:“岐周,岐山下周舊邑,近畎夷。畢郢,近豐、鎬,今有文王墓。”[5](P.289)朱熹雖然遵從趙岐的注文,但又刪繁就簡、謹守體例,以免喧賓奪主、節外生枝,譬如不言趙注的“負海也”。趙佑(1727-1800)《四書溫故錄·孟子三》“諸馮、負夏、鳴條”條指出:“此注大鶻突,不詳其地所在之實而空言名;又言‘負海’,豈以為經‘負’字釋乎?必無之理也。負海也者,明其地之負海也。夷考負夏,衛地,見《檀弓》注;鳴條見《書》,《檀弓》之言蒼梧,足以知其不實。二地皆與海遠?!妒酚洝穭t曰:‘舜,冀州之人也。’古冀州,直北位,非東,亦未嘗近海。唯青、徐、揚三州,《禹貢》并言海。而徐、揚之海在東南。唯青居大東,海在其北,故郡稱北海。海在北,如負之者然。趙氏蓋略聞諸馮之地之負海,而未得其實,故渾而言之。”[6](P.600上)
正因“負海也”隱含歧義,前人對于“諸馮”“負夏”“鳴條”三地的考證,就個體而言,分則霧里看花;就整體而言,合則莫衷一是。(一)首先看諸馮。趙佑《四書溫故錄·孟子三》“諸馮、負夏、鳴條”條指出:“今青州府有諸城縣,大海環其東北,說者以即《春秋》書‘城諸’者。其地有所謂馮山、馮村,蓋相傳自古,竊疑近是。凡言人地,以所生為斷,遷、卒皆在后。孟子亦據舜生而言東也。”[6](P.600上)但是,焦循(1763-1820)《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指出:“諸馮,不可考。”[4](P.537)(二)其次看負夏。王夫之(1619-1692)《四書稗疏·孟子下篇》“負夏”條指出:“趙氏注及《檀弓》鄭注俱謂負夏衛地。按:舜,虞幕之裔,后雖降處,而仍居故封,故謂之虞舜。舜生長于蒲州平陸之境,未嘗一至山東濮、濟之地。雷澤者,雷首山下之澤谷也。河濱者,蒲州沿河之境也。流傳以歷城為歷山、定陶為雷澤,皆非也。歷城、定陶去岐周將三千里,而孟子何言千有余里乎?諸馮、負夏與安邑之鳴條并言,則其皆在平陽,審矣。負夏蓋河東之夏陽,《春秋》謂之下陽,累代為虞國地,后入于晉,去衛千里,足知言衛地者之妄。河東謂之東夷,河西謂之西夷。自蒲坂抵岐周,適千有余里。孟子去古未遠,考證自實。后世傳說附會之謬,如‘卒于鳴條’既有明文,而云野死于九疑,以致列之祀典。何博而知要者之世乏其人也!”[7](P.69-70)按:趙岐未言“負夏衛地”。毛奇齡(1623-1716)《四書改錯》卷2《地類錯》“東夷之人也”條指出:“若曰夷服,則必《禹貢》所稱要服二百里夷者,在甸、侯、綏一千五百里之外。將《史記》所云‘就時負夏’在衛地,《書》所云‘造攻自鳴條’在安邑之西者,皆不可通矣。”[8](P.47)(三)最后看鳴條。朱熹《孟子或問》卷8指出:“曰:此以為舜卒于鳴條,則湯與桀戰之地也。而《竹書》有‘南巡不反’,《禮記》有‘葬于蒼梧’之說,何邪?曰:孟子之言,必有所據。二書駁雜,恐難盡信。然無他考驗,則亦論而闕之可也。”[9](P.958)但是,翟灝《四書考異》下編卷30《孟子·離婁下》“卒于鳴條”條指出:“今檢《竹書》,卻無‘南巡不反’文。其紀有虞氏也,曰:‘四十九年,帝居于鳴條,五十年陟。’沈約注曰:‘鳴條有蒼梧之山,帝崩,遂葬焉。’《困學紀聞》曰:‘今蒼梧山在海州界,近莒之紀。故《呂覽》又云:“舜葬于紀。”鳴條亭,在陳留之平邱。’如其所說,不但孟子無疑,即《禮記》言亦可不置疑矣。”[3](P.354)
《孟子》“符節章”涉及兩組五地。如何看待第一組的“諸馮”“負夏”“鳴條”三地?權宜之計是摯信孟子必有所據,但不必、亦不可能將它們落實為具體、確切的某個地方,存而不論即可。如何看待第二組的“岐周”“畢郢”二地?基于“岐周”無甚疑義,“畢郢”即是先秦文獻所見的“畢程”,其考證簡易而清晰。以下展示“畢郢即畢程”的論證過程。
先看先秦文獻。一是《今本竹書紀年》卷上“帝辛”條指出:“三十一年,西伯治兵于畢,得呂尚以為師。(《史記·齊太公世家》:‘西伯獵,遇太公望于渭之陽,立為師。’)”又說:“三十三年,密人降于周師,遂遷于程。(《逸周書·大匡解》:‘惟周王宅程。’)”[10](P.74-75)二是《呂氏春秋·審應覽第六·八曰具備》指出:“今有羿、蠭蒙、繁弱于此,而無弦,則必不能中也。中非獨弦也,而弦為弓中之具也。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賢雖過湯、武,則勞而無功矣。湯嘗約于郼薄矣,武王嘗窮于畢裎矣,伊尹嘗居于庖廚矣,太公嘗隱于釣魚矣。賢非衰也,智非愚也,皆無其具也。故凡立功名,雖賢必有其具,然后可成。”[11](P.1225)三是《逸周書》卷2《大匡解第十一》指出:“維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13](P.144)同書卷8《史記解第六十一》指出:“昔有畢程氏,損祿增爵,群臣貌匱,比而戾民,畢程氏以亡。”[13](P.962)
再看清人考據。一是王夫之《四書稗疏·孟子下篇》“畢郢”條指出:“郢,音以整切者,楚都也,未聞岐、豐之間別有郢邑。按:此‘郢’當作‘程’。《竹書》稱:紂三十一年己巳歲,西伯治兵于畢;三十三年辛未歲,密人降于周師,遂遷于程。畢在豐東,程在豐西。言‘畢程’者,舉兩界而言之也。武王既有天下,以畢封畢公高,以程封程伯休父之祖,皆為縣內諸侯。畢、程去岐不遠,故統云西夷。以此推之,諸馮、負夏、鳴條同在河東,審矣。”[7](P.70)二是劉臺拱(1751-1805)《劉端臨先生文集·釋畢郢》指出:“‘畢郢’,徐廣《史記音義》引《孟子》作‘畢程’;《逸周書》‘維周王季宅程’,徐廣引作‘郢’。‘程’‘郢’字異音同。(《司馬相如列傳》‘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徐廣以‘郅’為‘郢’字之誤。)自來注《孟子》者不詳郢地所在,則以文字不明故也。”又說:“然畢者,程地之大名;程者,畢中之小號也。”又說:“是則岐也、畢也,皆古之建國也。周者,大王所邑,而岐之小別也,故系岐而言之曰‘岐周’。(高誘《呂覽》注云:‘古公避獯鬻之難,邑于岐,謂岐山之陽有周地,及受命,因為天下號也。’鄭氏《詩譜》云:‘文王受命,作邑于豐,乃分岐邦周、召之地,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周為岐別,此足征矣。)程者,王季所邑,而畢之小別也,故系畢而言之曰‘畢程’?!秴斡[·具備篇》云:‘武王嘗窮于畢程矣。’‘畢程’即‘畢郢’。(刻本‘程’誤作‘裎’,高誘注云:‘畢程,畢豐,非也。’)《周書·史記解》云:‘昔有畢程氏,損祿增爵,群臣貌匱,比而戾民,畢程氏以亡。’繇是推之,則‘畢郢’之名之所起,遠矣。”[13](P.9)三是孔廣森(1752-1786)《經學卮言》卷5《孟子》“卒于畢郢”條指出:“金氏《前編》以為‘郢’與‘程’通。按:《周書·史記解》曰:‘昔有畢程氏,損祿增爵,群臣貌匱,比而戾民,畢程氏以亡。’畢程,本商時國,為周所滅,文王遂居之?!洞罂锝狻吩唬?lsquo;惟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是也。土地名字,后人多改從‘阝’旁,其實仍當讀‘程’,以別于‘郢楚’之‘郢’。文王‘既伐于崇,作邑于豐’,然其卒也,還葬畢程。故成王‘葬周公于畢’,以為從文王墓。孟子不言‘卒于豐’,而言‘卒于畢郢’,就據其葬地言之耳。”[14](P.101)
綜上所述,一方面,依據《竹書紀年》《呂氏春秋》《逸周書》,可證“畢郢”即是“畢程”;另一方面,依據清人考據,可知“畢程”有王夫之的“畢在豐東,程在豐西”、劉臺拱的“畢者,程地之大名;程者,畢中之小號”、孔廣森的“就據其葬地言之”三說,分別可稱作“東西”“大小”“葬地”之說。
第一組的“諸馮”“負夏”“鳴條”三地,直接關聯舜為“東夷之人”;第二組的“岐周”“畢郢”二地,直接關聯文王為“西夷之人”。何謂“夷”?趙岐、朱熹的解釋是“東夷”為“在東方夷服之地”,“西夷”為“在西方夷服之地”。所謂“夷服”,既與古代禮制相關,又與夷夏之辨相關。
首先看古代禮制。一是《禮記·王制第五》指出:“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15](P.1338中)二是《爾雅》卷中《釋地第九》指出:“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郭璞(276-324)注:“九夷在東,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蠻在南,次四荒者。”[16](P.133)三是《周禮·夏官司馬第四·職方氏》指出:“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15](P.863中)四是《春秋左傳》卷5《桓公二年(前710)》錄孔穎達(574-648)疏:“周公斥大九州島廣土萬里,制為九服:邦畿方千里,其外每五百里謂之一服。侯、甸、男、采、衛、要六服為中國,夷、鎮、蕃三服為夷狄。”[15](P.1744中)(按:“要”對應“蠻”,“番”對應“藩”。)四夷為夷、狄、戎、蠻,九服為侯、甸、男、采、衛、蠻(此六服為中國)、夷、鎮、藩(此三服為夷狄)。由此可知趙注、朱注所謂“夷服”,取義于九服第七等夷服。
其次看夷夏之辨。一是神智從義(1042-1091)《法華經三大部補注》卷12《止觀·輔行三》“李仲卿著《十異九迷》、南山作《十喻九箴》等”條指出:“孟子云:‘舜,東夷人也;文王,西夷人也。’豈以人出于夷而不用其道耶?況佛所出本非夷國,何得妄指佛是夷耶?”[17](P.412上)二是張商英(1043-1121)《護法論》指出:“陋哉,愈之自欺也!愈豈不聞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舜與文王皆圣人也,為法于天下后世,安可夷其人、廢其法乎?”[18](P.635中)三是康有為(1858-1927)《孟子微》卷1《總論第一》指出:“舜為太平世民主之圣,文王為撥亂世君主之圣,皆推不忍之性以為仁政,得人道之至以為人矩者??鬃幼媸鰬椪?,以為后世法程。其生自東、西夷,不必其為中國也;其相去千余歲,不必同時也;雖跡不同,而與民同樂之意則同。孟子所稱仁心仁政,皆法舜、文王,故此總稱之。后世有華盛頓其人,雖生不必中國,而茍合符舜、文,固圣人所心許也。”[19](P.15)既然舜、文王先后為圣,所以夷人、夷地亦有大道、至圣;凡是大道、至圣,均不會因其夷夏、中外而有高下、軒輊。但是,從夷夏之辨詮釋《孟子》“符節章”中的舜、文王,顯然不占孟學史的主流。
《孟子》“符節章”一言“東夷”“西夷”,且與“中國”對言。將“夷”解作“夷服”而與“中國”對言,這是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觀,此說以趙岐、朱熹為代表(如前所述);將“夷”解作“一邊”而與“中國”對言,這是方位性的國家地理觀,此說可以毛奇齡為代表。與朱熹針鋒相對,《四書改錯》卷2《地類錯》“東夷之人也”條指出:“夷,裔也,邊也。東夷謂東一邊也。戰國分東、西,以關為界。凡關以東者,皆謂之東一邊。”又說:“若夫‘得志行乎中國’,則‘中國’即土中。《召誥》所稱‘王自服乎土中’者,正對四裔言。蓋中與邊、裔對,不對夷服也。猶之齊王請中國而授孟子室,中國與四境對,不對齊外國也。”[8](P.47)文化性的民族地理觀內含夷夏之辨,方位性的國家地理觀消弭夷夏之辨,這是二者的根本區別。消弭夷夏之辨,何嘗不是文明擴展為世界大同的基本目標呢?
二、先后千年與“圣”的儒家義理辨析
《孟子》“符節”章指出:“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這里既有作為空間的“千有余里”,又有作為時間的“千有余歲”,如何理解?先看具體而言,《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錄趙岐注:“土地相去千有余里,千里以外也。舜至文王,千二百歲。”焦循《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指出:“《禮記·王制》云:‘自東河至于東海,千里而遙;自東河至于西河,千里而近;自西河至于流沙,千里而遙。’文王所生之岐周,在西河之西,而未至流沙;舜所生之諸馮,在東河之東,而未至東海。約在二千里之內,一千里之外,故云千有余里也。舜生于帝堯四十年內外,壽百有十歲,歷夏十七帝,并浞之四十三年,共四百四十二年。文王生于商祖甲時,約五百二三十年。自舜之生,至文王之生,約計一千一百年之內。趙氏言舜至文王千二百歲者,蓋自舜生之年數,至文王之卒,當商紂時也。”[4](P.540-541)再看總體而言,張栻(1133-1180)《孟子說》卷4《離婁下》指出:“‘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獨舉舜與文王言之者,蓋舜與文王,其地相去為最遠,而世之相去為最久故耳。”[20](P.366)此類理解可謂妙解:“在二千里之內,一千里之外”,言其最遠;“約計一千一百年之內”,言其最久。
《孟子》《荀子》皆一言“若合符節”,不妨略作比較。先看《孟子》“符節”章:“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錄趙岐注:“如合符節,節,玉節也?!吨芏Y》有六節。”[4](P.540)朱熹《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符節,以玉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則左右相合以為信也。若合符節,言其同也。”[5](P.289)再看《荀子·儒效篇第八》:“法先王,統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茍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別白黑;倚物怪變,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卒然起一方,則舉統類而應之,無所儗怍;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是大儒者也。”《荀子集解》卷4《儒效篇第八》錄楊倞(生卒年不詳)注:“既無所疑怍,故開張其法以測度之,則晻然如合符節,言不差錯也。度,大各反。‘晻’與‘暗’同。符節,相合之物也。《周禮》‘門關用符節’,蓋以全竹為之,剖之為兩,各執其一,合之以為驗也。”[21](P.140-141)經過后人的解釋,有“以玉為之”“以全竹為之”者,這是說符節的用料;“有故則左右相合以為信”“合之以為驗”,這是說符節的用途。各自在細節的解釋中敞開,彼此在綜合的比較中發展,此即孟學史、荀學史,此即孟荀學史。
陸九淵(1139-1193)的心學淵源于孟子,《孟子》“符節章”有現成的佐證。《陸九淵集》卷36《年譜》“紹興二十一年(1151)辛未,先生十三歲,因‘宇宙’指出字義,篤志圣學”條指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22](P.483)呂留良(1629-1683)《四書講義》卷37《孟子八·離婁下·孟子曰舜生于諸馮章》指出:“合符節者,心之理也。”[23](P.829)唐文治(1865-1954)《孟子大義》卷8《離婁下·第一章》指出:“《記》云:‘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得志行乎中國,則此心同也;若合符節,則此理同也。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此言仁義之至,即古圣之志也。而其事固不必盡同,亦不能盡同也。”[24](P.242)呂留良、唐文治以象山解云:“得志行乎中國”為心同,“若合符節”為理同,心同理同之義和盤托出。
《孟子·離婁下》有三個單章志同道合、同聲相應:“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禹、稷、顏回同道。”“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如何會通?在楊時(1053-1135)、馬世奇(?-1644)看來,“若合符節”是會通這三個單章的思想密碼?!稐顣r集》卷8《孟子解》“若合符節”條指出:“舜之事瞽叟,與文王之事紂,其揆一也,易地則皆然。故曰:‘若合符節。’”[25](P.187)《四書遇·孟子·離婁下·符節章》引馬世奇(字君常,明亡首位殉節官員)曰:“讀此知《平世章》不單指禹、稷、顏淵,《武城章》不單指曾子、子思。會得圣賢真符節,則節節皆活。”[26](P.458)正因“若合符節”,所以“節節皆活”;正因會通《孟子》,所以真有自得。
對于“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朱注的義理部分有別于趙注,人們如何選擇呢?這里以“揆”的釋義為例,略作說明。先看注疏?!睹献诱x》卷16《離婁下·一章》錄趙岐注:“揆,度也。言圣人之度量同也。”[4](P.540)朱熹《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指出:“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也。”[5](P.289)再看辨析。張岱(1597-1685)《四書遇·孟子·離婁下·符節章》指出:“未節‘揆’字,注訓為‘度’,‘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是我去揆度二圣,非也。‘揆’乃二圣得志所行之根宗處。今言政府謂之‘揆地’,孟子言‘上無道揆’,‘揆’字皆同。”[26](P.458)趙佑《四書溫故錄·孟子三》“其揆一也”條指出:“揆,從志出,在行先,包許多經權常變。其謂圣,故注:‘言圣人之度量同。’今‘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則似為人之揆圣,講家誤認背矣。揆必以道,乃《集注》補義。明人經筵直解,因之言道統,不切。”[6](P.601上)趙注將“揆”解釋為圣人自我度量,朱注將“揆”解釋為他人度量圣人,但張岱、趙佑推崇趙注而貶抑朱注,這也可以視作孟學史具有豐富性、復雜性的體現。
《孟子》兩言“揆”字,均見《離婁篇》:“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對此,《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指出:“道,義理也。揆,度也。”又說:“道揆,謂以義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5](P.276)《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指出:“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也。”[5](P.289)與上述張岱、趙佑貶抑朱注不同,呂留良、唐文治則是申說朱注。
先看《四書講義》卷37《孟子八·離婁下·孟子曰舜生于諸馮章》指出:“‘揆一’固是道一,然與‘道’字不同。一即道也,揆之無不同,正于事理上見。孟子立說皆從實證,如三子不同道而趨一,先列其平生,及所謂一則仁也,趨非仁也。此章之所謂一者道也,揆非道也,言以事理度之而無不同,正指‘得志行乎中國’句。人直作其道一也,則疏矣。”[23](P.829-830)再看《孟子大義》卷8《離婁下·第一章》指出:“愚按:揆,道揆也。上篇首章‘上無道揆’,朱《注》:‘道揆,謂以義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然則此經不言‘其道一’,而言‘其揆一’,何也?朱《注》:‘揆,度也。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也。’蓋地之相去也,風俗不能不異也;世之相后也,人情不能不變也。故不言道而言揆者,道其體也,揆其用也。揆者所以行其道,而因時以制宜者也。周公于三王之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思,即所謂揆也。然則揆者,先圣后圣之心法,而孟子不言心也;先圣后圣之道統,而孟子不言道也。所以見政治之貴因時以制宜,而實事以求是也。”[24](P.243)如果說朱熹偏重訓詁,要在疏通文脈,那么,呂留良、唐文治偏重義理,要在發掘深意。“道揆”不是“揆一”,但又如行云流水而事事無礙。以道揆之,因時制宜,就能其揆一也,道無不同。所謂“以事理度之而無不同,正指‘得志行乎中國’句”,所謂“先圣后圣之心法,而孟子不言心也;先圣后圣之道統,而孟子不言道”,凡由訓詁而至義理者,莫不別開生面、耳目一新。
從單章研究看,考據、義理是《孟子》“符節”章的重頭之戲,但重中之重是義理。《孟子正義》卷16《離婁下·一章》錄趙岐注:“《章指》言:圣人殊世,而合其道;地雖不比,由通一軌。故可以為百王法也。”[4](P.542)《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引范氏(范祖禹,1041-1098)曰:“言圣人之生,雖有先后遠近之不同,然其道則一也。”[5](P.289)張栻《孟子說》卷4《離婁下》指出:“孟子謂‘若合符節’者,其何以見之邪?蓋道一而已。其所以一者,天之理也;若夫人為,則萬殊矣。”又說:“學者讀此章,當深究其所以一者。于此有得,則先圣后圣之心,可得而識矣。”[20](P.366-367)呂留良《四書講義》卷37《孟子八·離婁下·孟子曰舜生于諸馮章》指出:“度之而無不同,故人皆可為舜、文。”[23](P.830)義理之外,亦有詞章。譬如,李贄(1527-1602)《四書評·孟子卷之四·離婁章句下》尾批:“借舜、文為話柄耳,非實說舜、文也。”[27](P.224)《孟子文法讀本》卷4《離婁》錄吳闿生(1877-1950)眉批:“發端詼奇俶詭,不知從何處來。‘得志’二句道出二圣,實際又以自見其生平真實本領也。‘地之相去也’二句,極力騰挪。”[28](P.10-11)義理因其上有詞章、下有考據,故能頂天立地。做人也是如此。古往今來,自西至東,只要事事處處、始終如一地以舜、文王為符節,在有限的生命中達至精神的無限,所有道德實踐主體都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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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漢)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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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清)趙佑.續修四庫全書:第166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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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清)王先謙.荀子集解:上冊[M].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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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徐煒君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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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明)張岱.四書遇[M].朱宏達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27](明)李贄.四書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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