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子·天下言性章》歷來聚訟甚多,前人解釋此章者多引及道家和新出土文獻。但通過與《墨子·兼愛中》相比較,可知此章應與墨家的關系更為密切。從語境前提 (楊近墨遠)、致思方式(辯故言性)、論證素材(大禹治水)等方面細致分析可見:《孟子·天下言性章》言說對象應主要是墨家,而非傳統意義上的道家;“辯故言性”反映了孟子和墨家、莊子的人性主張在因果鏈條上的根本性差異;大禹治水“利”與“善”的兩個面相,則展示了孟子、墨家在同一圣王“故事”上的價值分裂。《孟子·天下言性章》所言不止是“性善”,更是反對墨家將動機與原因混為一談,意在凸顯道德行為根源的無動機和反功利的內在特性。以《墨子》為參照坐標,既為我們詮釋《孟子·天下言性章》提供了新的視角,又表明《墨子》是一部長期被學界忽視的孟學比較文獻。
關鍵詞:孟子 墨子 人性論 故 禹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編孟子正義”(項目號22&ZD036)的階段性成果。
作為孟子討論人性問題的一個重要章節,《孟子·天下言性章》是歷代儒者不可回避的重要內容。前人解讀此章的思路大致可歸為考證、立意兩類。前者偏重訓詁考據,善于引證前人解說,注重諸家注疏的梳理,以朱熹、焦循等為代表;而后者則強調“以意逆志”,借諸子之口,會通《孟子》文本以立己說,以蘇轍、陸九淵等為代表。這兩種思路并不涇渭分明,各家往往將史料相互穿引,遂使此章聚訟不已,成中國孟學史上一難解公案。查諸前人對《天下言性章》的解說,基本是沿襲黃彰健先生的思路,將其與道家關聯,從未有人論及墨家。然而,我們在整理先秦文獻時,發現《墨子·兼愛中》的行文表述與《孟子·天下言性章》竟有很高的相似度。由此,我們懷疑《孟子·天下言性章》是否可能與《墨子·兼愛中》有所聯系?于是將兩章原文簡單梳理如下: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然,乃若兼則善矣。雖然,天下之難,物于故也。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識其利、辯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戰,殺身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難也。茍君說之,則士眾能為之。……況乎兼相愛、交相利則與此異,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漁竇,以泄渠孫皇之水;北為……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東方……以利冀州之民;南為……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當兼相愛、交相利。為使問題更清晰,做成表格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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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論前提 |
辯故 |
原因分析 |
故事 |
求故 |
孟 |
天下言性也,則故 |
以利為本 |
智、鑿 |
禹 |
行所無事(推測為性善) |
墨 |
天下之難,物于故 |
不識利、不辯故 |
不為不行 |
禹 |
兼相愛,交相利(行兼) |
如上所述,這兩章在行文結構上確實有所雷同,只是表達主旨不太一樣。考慮到文獻的成書年代,《孟子》基本沒有爭議,而《墨子》各篇成書年代爭議則較大。關于《墨子·兼愛中》的成書時間,日本學者渡邊卓將其定在公元前350年到公元前300年之間,倒是基本與孟子的生活年代(公元前372年到公元前289年)相一致。為進一步消除疑惑,現從以下方面逐一就《天下言性章》所牽涉問題作嘗試性探討。
一、語境前提:楊近墨遠——孟子言說的指向性
先秦時代寬松的講學環境及自由辯論的氛圍,不僅促使諸子學說的最終定型,而且造成了學派內部的分裂。諸子學說形成文本,大致經歷了“辯論——退而著述——成于眾手”三個階段,并最終流傳于后世。“辯論”是先秦諸子學說建立的必經階段,而他們之間的辯論卻往往是以相互攻訐的形式呈現。這種就事論事、就觀點論觀點的言說方式,極易造成其傳世文本不能系統有序,引起后人理解的困難與偏差?!睹献?middot;滕文公下》曾提到其對“天下之言”的態度:“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好辯”是諸子對自家學說的辯護和回應,一方面是為了消弭學派內部的紛爭,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應付學派外部的危機和挑戰。孟子的自我辯解說明,當時“好辯”在儒家內部并非褒義。孟子迫于時勢,對“天下之言”所作的回應,反映了儒家與楊、墨等諸子在公共話語上的緊張與沖突。盡管孟子以“辟楊墨”自任,但他對楊、墨的態度卻略有差異:“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孟子“辟楊墨”并不是為了取勝和道德貶低,而是“從而招之”,讓其回歸正途。“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顯示了其“楊近墨遠”的基本立場。故他的主要批評對象是墨家,而非楊朱及道家。但后人 (如黃彰健、裘錫圭、丁四新等先生) 解讀《天下言性章》大體卻皆依陸九淵,且多引證《莊子》。如丁為祥先生就以告子、莊子為話語背景與坐標,將討論引向道家。韓愈認為“不相用,不足為孔墨”,最早肯定墨學之價值,卻招致宋儒的批評。如程頤曾批評他“持教不知謹嚴,故失之”,而朱熹則詰責“昌黎之言有甚憑據?”顯示了宋人對《墨子》的一般性偏見。由此可見,陸九淵引證《莊子》解讀《天下言性章》,一則源于個人情趣,二則是時代風氣使然。但這種稱引《莊子》而不及《墨子》的詮釋路徑,顯然并不符合“楊近墨遠”的歷史事實。
告子是孟子探討人性問題的主要對手,但學界對其門派歸屬卻存有爭議。梁啟超將其歸為墨家,最重要的理由是《墨子·公孟》謂告子“日言義而行甚惡”,招致墨家弟子的批評,欲將其趕出門派。墨子作為掌門人,給予的答復是:“言仁義而不吾毀”。這一則反映了墨家重“行”而輕言的特性;二則體現了墨子對“辯論”的足夠包容。實際上,《墨子》支持辯論的思想頗多,如:“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 “辯,爭彼也。辯勝,當也。”墨子死后,墨家一分為三,其中就有“辯勝派”,告子可能就身屬其中。因此,孟子與墨家的辯難顯然更符合常理。
莊子認為楊朱跟墨家“駢于辯者”“離跂自以為得”,表示“鉗楊、墨之口”,足見楊朱確實“好辯”。但若以楊朱、莊子同歸道家,那就學派的發展趨勢來看,墨家由“行勝于辯”發展出“辯勝派”,而道家則由莊子一脈走向了“大辯不言”,甚而“去言去辯”。莊子極力把辯論維持在低限度內,主張“存而不論”,試圖跳出現實的學術及政治空間。對現實世界的態度,孟子、墨家傾向“追放豚,從而招之”,而莊子一路的道家則要“放豚”。這種差異性導致儒家、道家很難在同一空間辯論問題,如針對“喪葬”,儒家主張盡量“厚葬”,以全孝子愛親之心;而墨家則主張盡量“薄葬”,以節省物力而利百姓,說明儒、墨之爭尚維持在喪禮等倫理儀式上。而莊子則完全視生死為“附贅懸疣”“決疴潰癰”,更毋論喪葬形式。其妻死,他“箕踞鼓盆而歌”,對“俗禮”是挑釁與不屑;己之將死,則明確抨擊厚葬,甚至主張不葬,“以天地為棺槨”。
楊朱一派主張“為我”“貴己”“全性保真”,雖具有強烈的“利己”傾向,但其凸顯個體意志及尊重個人價值,卻與孟子所稱頌“伯夷、叔齊”頗為相通。因此,趙岐認為,楊朱一派為己愛身,尚能保全孝道;而墨家兼愛無親疏之別,則完全破壞了倫理綱常。故錢穆先生亦曾言:“依隨墨子思想,將破毀家庭。依隨楊朱思想,將破毀政治。”由此可見,“楊近而墨遠”是歷史事實?!短煜卵孕哉隆方^非為孟子自言性也,而是有具體的言說對象。此言說對象,更可能是墨家,而非道家。
二、論證方式:辯故言性——動機、原因及道德根源
盡管前人圍繞《天下言性章》中三個“故”早有詳論,但始終未形成統一意見??陀^上說,此章并不是先秦時期將“性”“故”作關聯討論的孤立個案,而是儒、墨、道諸家都會涉及的普遍問題。如《墨子》:“霍、為姓,故也”;《郭店楚墓竹簡》:“交性者,故也”;《莊子》:“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其時,諸子“辯故”“辯性”多著力于“性”“故”之雙重義: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前者引出欲望、原因等;后者引出仁義、動機等?!短煜卵孕哉隆穼崉t既言“故”,又言“性”。此章前兩個“故”,是道德倫理視域對他者“故事”(人性問題)的批判,通過舉證可推導出“性善”;而最后一個“故”則指的是天地、星辰運行的“原因”,是對自然規律和法則的認可。《兼愛中》“不辨其故”指向的是具體的“原因”,是對人類具體行為(不能行兼)的批判,可推導出墨家的“行兼(兼相愛、交相利)”?!短煜卵孕哉隆贰都鎼壑小范紝⑾韧?ldquo;故事”作為論證的依據,體現了對“故”的認同。但墨家穿鑿地認為“天”具有道德情感,能夠做出價值判斷,這與孟子提倡的“行其所無事”嚴重對立。
為厘清以上事實,現結合“故”的字義,就孟子與墨、道對“人性本源”的認識差異作一分析。以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為例:“故,使為之也。(今俗云“原故”是也。凡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為之則成“故事”矣,引伸之為“故舊”,故曰:“古,故也。”《墨子·經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許本之。)從攴。(取使之之意。)古聲。(古慕切。五部。)”如段氏所言,“故”大體有兩層義:“原故”—“故事”。從“原故”到“故事”須以“為之”連接。將兩者結合,“故”構成的是因果關系。“原故”是“為之”的原因,“故事”是“為之”的結果。而“為之”的主體,只能是有生命意識的生物體(人或動物)和無生命意識的自然(風雨雷電等)。“為之”的結果則是生物行為,抑或自然現象。
生物行為首先是出于本能,如渴欲飲、饑欲食等,都明顯帶有趨利避害的行為動機。但隨著人由個體走向群體,自我意識逐漸覺醒,開始審視自身。先秦諸子對此所論甚多,孔子視君子為理想人格,將君子行為規范于“義禮遜信”等德性綱目之下,強調社會道德要優先于生物本能。孟子則由“人欲善”推出“人性善”,激勵人人自覺成為道德主體,將德性歸為本質屬性和行為準則。墨家視“欲得而惡失,欲安而惡危”等為人之情,將欲望、動機視作人類行為的根源,而提倡道德之目的在于滿足個體的生存欲望和利益訴求。墨家由“人欲利”推論出“利”是人性之根本(以利為本)。莊子認為“素樸而民性得矣”,極力駁斥“儒、墨之是非”,反對他們所稱道的社會屬性,意在突出人的自然屬性和本真狀態,甚至要自動忽略人與禽獸之間的差異。因此,莊子不僅消解了德性,視“仁義”為多余;更反對欲望和動機,希望維持萬物自化的狀態。
風雪雷雨閃電之形成、春夏秋冬四季之交替等自然行為(現象)如何發生?現代人一般將之歸為客觀規律。但古人卻習慣將其與人事相聯系,原因與動機混為一談,以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最具代表。在先秦諸子中,墨家崇尚“天志”,認為“飄風苦雨”等自然惡象的產生,是源于上天對百姓“不上同于天”的懲罰。以此將自然現象歸咎于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反映了墨家的原始宗教性。而莊子則認為,存在即是存在。天地日月“居無事推而行是”,萬事萬物無為而自行自化,人們根本沒必要加以追問。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追求“天地并生,物我為一”,主張人回歸純粹自然。早期儒家則將人從自然中分離出來,既突出了人的道德能動性,又承認了自然現象的客觀性。但由于繼承了古典詩教“比興”的傳統,儒家習慣借用自然現象比擬人類行為,極易使人將儒、道所言“自然”混為一談。而孟子恰恰傾向利用經驗現象來論證先驗德性,以呈現道德的先天自然性及內向性。
什么是人性?(性)人類行為的根源在哪?(故)從因果關系看,這是一個相關的連續性問題。如何認識這些問題?直接導致諸子學術觀點上的差異。孟子、墨家的相同點在于:都承認人是區別于動物的社群生物,無法脫離團隊而獨自存在。若想達成群己和諧,必須引向道德。而兩者的差異在于“欲性(本能)”與“仁性”(道德),誰是第一位?以及道德行為的根源在哪?墨家認為“欲性”大于“仁性”,“行仁義”是為了興百姓之利,道德行為根源于趨利的本能;而孟子則強調“人禽之辨”,認為“仁性”大于“欲性”,“由仁義行”是自我實現,道德行為根源于內在德性,明確反對趨利、刻意的動機。孟子所強調的道德的“自由”狀態,雖然與莊子所推崇的人性“自然”形式上相似,但莊子對道德的舍離態度,使二者很難處在同一言說維度。
孟子、墨家、莊子“辯故言性”的差異情況一覽:
故 |
原故(本初、原因、本然等) |
為之(方式、路徑) |
故事(已然、成例等) |
墨 |
人欲利、生物本能、動機 |
(人)行仁義/(自然)天志 |
事功(興利除害) |
孟 |
人欲善、仁義優先、無動機 |
(人)由仁義行/(自然)客觀 |
德性(同然之心) |
莊 |
人欲自然、無仁義、無利 |
無為、齊物(人等于自然) |
去故 |
先秦諸子對“故”“性”的關聯性討論實則是對人性問題因果關系的爭論,直接牽涉出人性(道德)的根源和行為評介,以及人與自然的界限。通過比較可知,孟子“談性言故”所涉及的問題與墨家差異性更大,彼此更有言說空間。《天下言性章》前兩個“故”批評的是道德領域的人之性,而最后一個“故”則強調的是天地自然之性。之所以強調天地自然之性,一則是孟子要借“天之無事自然”反襯“人性之刻意不自然”;二則是孟子欲批評將“天之故”(原因)與“人之故”(動機)混為一談。因此,孟子此章不僅是辯駁墨家“以利為本”的人性主張,更是批評墨家的“天志”。
三、論證素材:禹之“利”與“善”——圣王故事取材的價值分裂
堯、舜、禹等先王是先秦諸子辯論中最常稱引的素材。朱維錚先生認為,諸子“都宣布自己是某一位或幾位遠古英雄人物的學說繼承者。”但諸子對圣王個體的推崇程度卻不同,甚至對同一圣王的評價亦是各有側重。以儒家為例,面對堯舜禹,孔孟荀就稍有偏差,以此構建了儒家核心價值的三重維度:堯:立則,政治秩序的創立者;舜:崇德,德性內在的完美化身;禹:尚功,拯救世界的事功英雄。而《墨子》則經常“堯、舜、禹、湯、文、武”連稱,并將“古者圣王之事”列為“三表”之“本之者”;《莊子》則為辯難儒、墨,在堯舜之前抬出了黃帝,將之列為“以仁義攖人之心”的始祖。
《孟子·天下言性章》《墨子·兼愛中》皆引述及禹之事,但兩者關注的重點卻可歸結為“禹之利”與“禹之善”,反映了他們面對同一圣王所持的不同價值立場。墨家所言“禹之利”側重從“行仁義”推到“行兼”;而孟子所言“禹之善”則強調“由仁義行”的“行所無事”。黃彰健先生將“行所無事等于無為”,實則抹殺了儒、道在人性問題上的界限。孟子從本體上與墨家講“行其所無事”,不妄為穿鑿,強調仁義等德性內在,與道家言“無為”形似而實不同。
《孟子》“由仁義行”的典范是舜,而絕非禹。其中有兩處“由仁義行”與“行其所無事”相類似的表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盡心上》)這兩處共同強調的是:人禽之間的細微差別,根源于人內在的善性或善端。以之,人不僅能成為道德主體,而且應成為道德主體。在堯、舜、禹三代圣王中,孟子鐘情于舜,視其為德性內在的完美化身。若《天下言性章》是單純論“性善”,實則直接引證舜之事可能更有說服力。因此,我們不妨將舜之事置于《天下言性章》,大膽假設一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舜之聞善言、見善行也,則無惡于智矣。舜之聞善言、見善行也,行其所無事也。”正因舜性善內有,故其與外物一接觸,行其所無事,才能“沛然莫之能御”。因此,在《天下言性章》中,孟子若引證舜之事來闡述“性善論”似乎亦可以講通。而且在公都子跟孟子請教“人性”問題之時,明確引用時人的觀點“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以瞽瞍為父而有舜”,說明舜“性善”是時人的普遍看法。如果《天下言性章》是與時人辯論“人性”,那么引證舜的事跡豈不是更有說服力?為何偏要曲折用“禹之行水”呢?相比而言,《孟子》對禹著墨有限,先秦諸子最推崇禹者當屬墨家。
《孟子》具體引證禹的事跡共有十處:四處與“大禹治水”(5.4/6.9/8.26/12.11)有關;二處強調“禹好善言”(3.8/8.20);二處表達圣人同心同德(8.29/14.22);剩下一處討論“權力繼承”,一處強調圣王道統?!渡袝访鞔_記載“禹拜昌言”和積治水之功而為天子。而如《左傳》載劉定公言:“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足見禹之事功是先秦諸子公共話題。但面對同一圣王,諸子為立論往往會截取不同的側面。孟子就經??桃饣乇苁鹿σ酝怀龅滦??!睹献印份d“禹之事”,除《天下言性章》外,剩下3處對“大禹治水”的記載,2處是例證情勢危急:“士耕而食不可得”(5.4)“予好辯不得已”(6.9);1處則是對“丹治水”(12.11) 的批評。以上諸處,都不是直接稱贊大禹治水是欲利天下萬民,孟子更想突出的是情勢急迫之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的同然之心。
從《墨子·兼愛中》到《孟子·天下言性章》,評價“大禹治水”的差別反映了同一圣王素材在諸子之間引證的分裂。而《天下言性章》所批評的“智者”,極大可能是墨家。孟子著意突出禹的“善”,刻意隱沒禹的“利”,正是他對“故者,以利為本”的價值批判。而墨家“以利為本”基本算是前人的共識,墨家將仁者之事歸為“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孟子所言“行仁義”,而孟子更推崇的是“由仁義行”?;诿献?、墨家各自不同的立場,因評價“禹之行水”這一歷史事件而呈現為“行仁義”(利)和“由仁義行”(善)兩個面相,也實屬情理之中。
整體來說,雖然《墨子》缺乏對具體人性問題的討論,但并不代表墨家沒有對“人性”問題的思考。其中,告子所言“性無善無不善”與墨家“行理性于染當”具有高度一致性。墨家關注的是作為自然人的個體需要及群體滿足,其人性思想可歸納為“人性欲利”。徐克謙先生就認為,墨家是以“利”言“善”,《墨子》即以“利”來解釋道德之“善”。墨家“以利為本”實質既非純粹利己,又非純粹利人,而是互為前提的“兼相愛,交相利”。但這仍會招致孟子的強烈反對。因為在孟子看來,“善”與“利”相比,“善”的自然生長傾向,寓含著人格自我的生發,修己即價值所在;而“利”帶有目的的預設,則會使人為達成利益不擇手段,造成個人價值的崩塌與社會秩序的混亂。
四、結語
“故”“性”的關聯性解釋,構成了先秦諸子討論“性”問題的因果鏈條,體現了他們對待人性問題的差異。前人對“故”的解釋,多是強調“因果關系”的“果”(故事)?,F參照楊伯峻先生的翻譯,將《天下言性章》試譯如下:
天下人所談論的人性,不過是(談論的)動機罷了。談論動機的人將利作為人(性)之根本。我之所以討厭自作聰明的人,是因為他們在穿鑿附會而已。如果這些自作聰明的人真正如大禹治水(由仁義行)一樣,就不那么令人討厭了。大禹治水(思天下有溺者)完全是遵從本心,行其所無事(結果是救天下之民)。如果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也能夠行其所無事(由仁義行,非行仁義),那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天雖很高,星辰雖極遠,假如能夠得到真正的原因(而不是動機),以后一千年的夏至,也可以坐著到達。
以上,將前兩個“故”可解釋為“動機”,最后一個“故”解釋為“原因”,強調的是因果關系中的“因”。孟子反對智者(墨家)的穿鑿:在道德領域,墨家將“動機、欲望”視作事物發展內在驅動力,而孟子則將無動機、不逐利視作個體行為的道德根源。在自然領域,孟子一方面承認了自然之因的客觀性,另一方面則批判了墨家的“天志”。
經典文本的解釋爭議屬于古典文獻研究中的普遍問題,造成爭議的主要原因往往不是來自文本自身,而是由于外部參照坐標的變化。將《墨子》作為解釋《天下言性章》的參照坐標,不僅為我們解讀此章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而且也說明《墨子》是一部長期被前人忽略的孟學相關文獻。
作者:鄭煒明,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高級研究員,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劉奎,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文博館員。
原載:《廣東社會科學》 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