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逆向格義”是在文化被殖民的背景下興起的,文化的話語權在對方手上。以“逆向格義”的方式提問,問題的焦點往往是不準確的,現在到了檢討、跨越逆向格義的時候了。我們應當回到漢語本身,喚醒漢語的語感,對古漢語作文字溯源,讓漢語的意義如其本然地顯發。西方的拼音文字以“話語”為中心,重視邏輯與理性,重視的是“是”,這是由“to be”來講“being”。漢字以“存在”為本位,重視生命、情感,重視的是“生生”。就《易經》哲學的脈絡而言,回到存在本身,是從“存”講“在”、從“屯”講“生”。“存在與價值的和合性”優先于“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存在不是靜態的被確立,而是動態的生成,更重要的是人的參贊化育。“存有三態論”與《易經》的“生生哲學”關聯緊密,有別于牟宗三先生的“兩層存有論”?!兑捉洝返?ldquo;生生哲學”是充滿了可能性、發展性的哲學,是強調共生共長、共存共榮的哲學。“生生哲學”的智慧亮光將會為現當代哲學帶來更多的實存反思,迎向“文明互鑒”下的哲學交談。由此,我們可以體知生生、契入存在、啟動覺性、迎向和平。
關鍵詞:《易經》;生生;存有三態論;參贊;存在
一、問題的緣起:中國現當代哲學詮釋的一些問題
“逆格義”(逆向格義)所帶來的一些反思/“道、理、心”三個概念何者為首出/對當代新儒學詮釋角度的重新審視/唐君毅、牟宗三與熊十力的異同/《易經》哲學詮釋學應被重新重視
“生生哲學”應該是中國哲學核心中的核心,我們常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辭下傳》)、天地有好生之德。“生生”的思考方式與講“to be”和“being”的西方主流哲學有著很大的不同。這應該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大約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葉,我提出了“存有三態論”,這里所說的“存有”不只是西方主流傳統的意思,它與東方哲學特別是《易經》的“生生哲學”有密切的關聯。當然,其中的過轉主要是來自于王船山與熊十力【1】,他們的哲學都與《易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存有三態論”包含了我對當代新儒學的一些反思。一方面,此理論的提出與我的老師牟宗三先生的理論系統有著密切的關系。牟先生《現象與物自身》【2】的體系性建構締造了“兩層存有論”。我的“存有三態論”可以說是從牟先生的“兩層存有論”進一步轉化開展而來。【3】這里有著創造性的轉化、創新性的發展。論者以為“存有三態論”在血脈上更接近于牟先生的老師熊十力先生的思考【4】,這說法我是認同的。我在寫作博士論文時,對熊十力的《新唯識論》做了一個當代哲學的重建,其中點出整個理論涉及“存有、意識與存在”三個根本性論題。具體地說,我論辨了“從對象的兩重性之厘清到存有的根源之穩立”,進而論及“存有的根源的開顯”,就此提出了存有的三態。這應該是“存有三態論”最早的起源。【5】更多涉獵之后,我斷定當代新儒學內部存在著分歧,但是這些分歧并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譬如說,牟宗三與唐君毅就有很大的不同。牟先生、唐先生基本上雖然都受熊十力哲學的啟發,但是他們后來所走的路卻都與熊十力不同。牟先生深受康德哲學的影響,而唐先生雖然也受到康德的影響,但他受黑格爾影響更深。我們都知道,黑格爾哲學由康德、費希特、謝林的哲學進一步發展而來。黑格爾哲學可以說是德意志觀念論的頂峰。當然,唐先生的哲學還受到柏格森、懷特海的影響,而且其《易經》哲學的成分也是很高的。雖然他后來的哲學仍不免有主體主義的傾向,但他在上個世紀30年代發表的《邁向意味世界之導言》【6】極具現象學的色彩。晚年,他寫作的《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7】和牟先生的《現象與物自身》可以相侔而論,標題就足以顯示彼此的理論分庭抗禮。唐先生的哲學與“生生哲學”是非常接近的,進一步說,這樣的哲學也是有現象學色調的?!?】
近一百多年來,哲學被納入大學作為一個學科,中國哲學的研究便免不了是在對比于西方哲學的背景之下做成的。我們常把方向反過來,運用西方的哲學語匯,在西方哲學的范疇下來思考中國哲學。本來,哲學就是高階的理論思維活動,在異文化的相互交往中,它是被提到最高的層次來展開交談與對話,一般來說,是拿著自己原先可能的學術語匯或者概念范疇,去理解不同文化傳統所傳進來的思想。這就是一般所說的“格義”。比如,佛教剛傳進中國時,從東漢到魏晉時期,東土的讀書人便拿著與佛教相近的東方學術語匯來比擬、理解佛教的理論,如以老子、莊子的“無”來接近佛教的“空”,進而一步步地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這便是佛教史上著名的“格義佛教”【9】。
西學東漸有好幾波,一直到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徐光啟那個年代,我們也是拿中國本土原有的“天”的概念去比擬、理解基督宗教的理論。這從利瑪竇所著的《天主實義》可見一斑。【10】近代嚴復翻譯的《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仍是如此【11】。拿著自己文化原有的學術語匯、概念范疇去比擬、理解異文化所傳來的經典語匯,這可以說是順向的格義。順向的格義是文化交流中的常態。到了民國時代,學界走的則是一獨特的“逆向格義”的路子。
民國以來,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白話文大興,而文言文幾乎退出了主要的學術論著場域。我們用白話去翻譯西方的學術論著,當然因為東洋日本語文也大量使用我們的漢字,由于地利之便,許多知識分子都曾東渡日本,日本原先對西方著作的翻譯順勢而來,影響了中國。我們采用了許多日本的漢字翻譯,并且在西方學術的概念范疇和理論框架下來思考問題。這便是我說的“逆向格義”,簡稱“逆格義”【12】,劉笑敢教授稱之為“反向格義”【13】。其實,逆格義、逆向格義、反向格義,所指一也。
順向格義,其話語權操之在己,文化的話語權在我們手上。逆向格義,其話語權操之在人,文化的話語權在對方手上。這有很大的不同。我們甚至可以說“逆向格義”基本上是在文化被殖民的背景下興起的難以抵擋的勢頭。關于這個問題,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南華大學創設哲學研究所時,常與袁保新教授思考討論,袁教授可以說是最早思考這問題的師友【14】。到了本世紀初,我做了幾次相關的演講,也寫了幾篇相關的文章。我的用意在于如何克服“逆向格義”,而進入較為深層的對話與哲學詮釋,進而有更為嶄新的創造。我認為比較哲學、比較宗教學等領域的學者必須要一代接一代地努力,才能克服這些困境。
我記得在本世紀初,有一次我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參訪,做講座,與葉秀山先生談到了這些問題【15】。當時我們熱情地談論到中西哲學的比較問題,葉先生用“兩手和面”來做比喻,起先兩手都沾黏了面粉與水,黏膩膩的,但“和面”的動作不能停,要繼續做,做到一定程度了,面是面,手是手,便自分明。不必太在乎是順向格義還是逆向格義,反正這都是彼此交往、互動、融通的過程。久了,就會有更深一層的理解,彼此的轉化與創造就會有新的可能。
縱觀一百余年來中西哲學的互動可以發現,中國當代哲學受西方近現代以來“啟蒙”觀念的影響太深,太強調以人類為中心,太強調以人類的知性為中心來思考問題,例如,當代新儒家太強調以人類的道德良知為中心,總的來說,仍然不免“逆向格義”的限制。我想,現在,我們必須對“逆向格義”予以重新反思了。事實上,安樂哲(Roger Ames)對于“逆向格義”可能帶來的問題,在上個世紀末便有反思。安樂哲曾經在香港新亞書院和臺灣大學讀書,他從美國來到我們中國,他能反思這些問題,我認為意義是極重要、極深刻的。比如,他創造了一個西方語匯“Zoetology”來講“生生哲學”,這是有別于原先的“ontology”的?!?6】我想,現在到了檢討“逆向格義”的時候了。
回到整個中國的古典脈絡中,以“道”“理”“心”這三個概念為核心來看,“心”是強調內在的主體性,“理”是強調客觀的法則性,“道”是強調總體的根源性??偟膩碚f,中國哲學中的這三個概念是以“道”為首出的。清末民初以來,中國學界所涉及的哲學思考,這三個概念大概都包含在內。比如,馮友蘭比較重視“理”,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比較重視“心”,而較為忽略“道”。其實,談論“生生”要回到“道”上來說,這樣才比較洽當如實。如果“以人講天”來說“天人關系之生生”,則是從人的道德出發去說一套“道德的形而上學”,是將人的道德賦予天地萬物。如果回到中國古代典籍去看,這樣的講法是會被質疑的。因為人本是有限的,如何能由人的主體去安置設立一道德的形而上學?
檢視這一百多年來中國哲學界的思考歷程,我們可以明白地發現,我們真是到了一個應該重新思考與檢視的年代了,是該跨過逆向格義的年代了。對《易經》的重新詮釋是必要的,《易經》是天人性命相貫通之書,它是一套意象的哲學,也可以是一套“意”與“象”的哲學。經由哲學詮釋學的理解,我們絕對不能只將它誤解為宇宙論中心的哲學。不要忘了,夫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是經由詩書禮樂,而后贊《周易》、修《春秋》。《易經》是天人性命貫通的典籍,是參造化之微、審心念之幾、觀事變之勢的典籍,是中國民族偉大的經典,它闡述的是“天人合德”的教養。“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乾卦·文言》),這樣的“天人合德”,當然不會是宇宙論中心的,也不會是以人類心靈主體為中心的。人是最為重要的參贊點,但不是中心點。這是可以確然清楚的。
二、論“存在”與“Being”的異同
論“存在”與“Being”的異同/從“是”(to be)到“有”(Being)/古漢語文字的溯源及其意義的顯發/從“存”到“在”;從“屯”到“生”/關于“存有”與“生成”的問題/對比《易經》哲學與柏格森(H.Bergson)
我從事經典講習工作已經超過四十年,在閱讀、理解與詮釋的過程中,面對古代漢語的經典,如何將漢字漢語活生生地體現出來,怎樣讓古典漢語和現代漢語能生化、活化,而且能轉換成當代的學術語匯,這是我最為關注的。這里所說的“漢語”指的并不是翻譯自西方哲學而與之對應的漢語哲學語匯,再以這些漢譯語匯來論說中國哲學,而是強調要回到漢語漢字本身去了解自己。須知,漢語漢字是以存在為本位的,而西方語文是以話語為中心的,二者有天壤之別。以“話語”為中心的西方語文較重視邏輯思維,而以“存在”為本位的中國語文則較重視存在事物本身的彰顯?;诶鄯e的教學經驗,我認為中國語文的學習,要能感其意味、體其意韻,才能明其意義。這些年來,我一直這樣強調著。我呼吁要對古漢語作文字溯源,讓它的意義如其本然地顯發。
漢字與西方使用的拼音文字有很大的不同,漢字是圖像性文字,圖像性文字是以存在為本位的;而拼音文字是以話語為中心的,這是最大的一個分野。西方哲學以話語為中心,追到后面的“邏各斯”(Logos);中國哲學以存在為本位,最后是回到存在本身,回到“道”(Tao)。比如,對于“有”“無”這兩個最為根本的概念范疇,老子《道德經》強調“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德經》,第四十章),“無”是無分別的,是總體,是根源,充滿了創生發展的可能性。“無”并不是果真斷滅的無,而是充滿著生生之可能。“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道德經》,第四十八章),“無”“無為”強調要跨過語言,而回到存在本身。
我們且回到“存”“在”二字的古漢語去看“存在”,“在”(圖片)是“從土才聲”,象征著植物的生長。“存”(圖片)是“從子從在土省”,“子”參與到“在”里,而省略了“土”,寫成了“存”字。顯然,“存在”其實指的是人居于天、地、人、我、萬物通而為一之中,參贊天地之化育。這樣理解就很順當。又如,《易經》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辭上傳》),“一陰一陽之謂道”說的是“存在的律動”,“繼之者善”說的是“實踐的參贊”,“成之者性”說的是“教養的習成”。王船山的詮釋,特別強調“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17】。如果放在西方哲學的語境下,以西方近現代的主流哲學來看的話,強調存在的實然與價值的應然應該分開來,那么對王船山的理解就會變得很艱難,甚至會污指他講錯了。勞思光先生就有這樣的看法,而這些看法是站不住腳的。【18】尤有過之者,甚至整個《周易》哲學也會被質疑,被認為是自然宇宙論中心的哲學,這樣一來,好像中國哲學在學問的嚴密程度上是不足的。其實,這里充滿著逆向格義的偏見。
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我還在臺灣大學學習的時候,有位研究西方倫理學的教授,他對《易傳》所說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提出大大的質疑。他說:你怎么知道天之所行是“健”呢?即使“天行健”,又與“君子以自強不息”有什么關系呢?這明顯存在摩爾(G.E.Moore)所說的自然主義的謬誤(The Naturalistic Fallacy)【19】。他之所以如此質疑,其實是因為他處在由“to be”到“being”這樣的西方哲學主流系統中來思考問題,特別是受到休謨的影響,認為實然與應然是應該嚴格劃分的,但他并沒有仔細想過,在什么樣的狀況下才能如此嚴格劃分、才需要如此嚴格劃分。事實上,我們的“生生哲學”根本不是這樣子的。
“生”(圖片)就其字源來說,象征著一根小草從泥土里頭生出來。生出來叫“生”,正在生的艱難過程叫“屯”?!兑捉洝返耐拓?,便是講生之艱難。從“存”到“在”,從“屯”到“生”,我們可以看到這里有一個很明顯的存在與生成的問題。就中國哲學來講,“存在”必然隱含“生成”,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第四十二章)【20】須知,我們講的“物”并不是存在本身,“物”是“三生萬物”,是“名以定形、文以成物”的“物”,這是一個從“不可說”到“可說”到“說其可說”到“說出了對象”的過程。經由一個主體的對象化活動,對象成為一個被決定了的定象,我們把被決定的定象說成“物”,“物”并不是存在本身,這接近于所謂“存在者”與“存在”的一個區別。
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有關《易經》哲學以及西方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生命哲學,熊十力提過【21】,方東美也做了不少研究【22】,吳康也做了研究【23】。這些前輩們的研究,并沒有被好好地被承繼下來,很是可惜。我想,現在到了一個新的起點,是時候重新接續前輩們的這些研究了。
三、論“存在與價值的和合性”優先性之確立
論“存在與價值的和合性”之優先性/對比于巴門尼德(Parmanides)“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的反思/“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從古漢語的“在”到“八”/哲學基礎的重新厘清:天道論、心性論、實踐論
順著《易經》的生生哲學看下來,我們可以發現存在與價值是和合為一的。甚至我們可以說,“存在與價值的和合性”對中國哲學來說應該是優先的。【24】這不同于古希臘的巴門尼德(Parmanides)以“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為優先??偟膩碚f,“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原則應當是第二位的。存在之為存在,當它還沒分別時,那是渾淪一片的,萬有一切通統為一,存在與價值、思維、實踐都渾在一起的。若舉兩端來說,存在與價值是和合為一的。這可是優先的,而人們經由思維來“論定”存在,經由一主體的對象化活動,那存在得以成為一個“存在物”“存在者”,成為一個對象物,我們往往就以此對象物來說存在。其實,這是一個思維之所確立的對象物,是“名以定形、文以成物”的對象物,并不是存在自身。換言之,“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優先的話,會誤認為存在的對象物就是“存在”本身,這么一來,它并沒有回到存在本身。
若就《易經》哲學的脈絡系統來說,回到存在本身,是從“存”講“在”、從“屯”講“生”,我們可以看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這些句子。顯然,這些句子要是可以體會、可以理解的話,我們就必須肯定“存在與價值是和合為一”的。《易經》哲學這樣的道理處處可見,特別各個卦的《大象傳》幾乎都是這樣想問題的。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云雷屯,君子以經綸”,“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易經》前四卦乾、坤、屯、蒙的《大象傳》,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而且我們讀下來立馬清楚明白。這些語句之所以容易理解,正是因為存在與價值本來和合為一,我們通過“意”而“象”的過程,使得存在彰顯自己,而有了價值的定向,這時候的“意象”本身,就把存在與價值的意涵同時彰顯出來。明顯地,我們可以看到《易經》哲學所彰顯的存在論與西方存在論是不同的。對比來看,我們發現了如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說的西方哲學的主流傳統陷溺在“存在的遺忘”之中【25】,而且也使價值的確立出了許多曲曲折折的麻煩。
安樂哲創了一個語詞“Zoetology”用以指涉“生生哲學”,讓生生哲學有了一哲學的獨特定位,這當然是可以的。但我以為我們仍然可以將這樣的生生哲學說成是一生生之存有論。存有論之為存有論,仍然可以用“ontology”這個詞。這樣一來,“ontology”這個語匯的內涵就被拓寬了。
考本溯源,中國哲學的知識論并不是主體對客體的掌握,而是從“無分別”進到“分別”,唯有進到分別之后,才有所謂的主體與客體,也才有主體對客體的掌握。這些理解與印度的古唯識學有點像,從“境識俱泯”到“境識俱起”到“以識執境”。從主客不分到主客俱起,再到主客兩橛,以主攝客。古典漢語里,最古老的認識論語匯應該就是“八”這個字,其古老意蘊還存留在現在閩南地區和臺灣地區所講的閩南語中,比如,閩南語講“爾八否”,意思就是“你理解嗎”。“八”其實就是從一個整體扒出兩片,就是從“無分別”進入“分別”。【26】由無分別進到分別,由“境識俱泯”,進而“境識俱顯而未分”,“境識俱顯而兩分”,進一步“以識執境”,認識因之而完成,這便是所謂的“了別于物”?!?7】換言之,古典漢語里的“八”即所謂的“認識”活動,說的是由“無分別”而進到“分別”。做了這樣的漢語漢字溯源,我們豁然開朗地感悟到“存在與價值的和合性”是優先于“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的。
四、關于“存在”“生成”與“參贊化育”
關于“存在”“生成”與“參贊化育”/“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謂教”/“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我們順此理路思索,可以對中國哲學有一整體而基礎性的回返與重構,會發現“天道論、心性論、實踐論”本來是通在一塊的。“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系辭上傳》),如上文所釋,從“天道論”到“實踐論”到“教養論”,這三句話通包了。這樣的思考就是存在、生成、參贊、話語通通連接在一塊了。這么說來,“天命之謂性”并不是指一個超越的、至高的人格神賦給人什么,它講的是宇宙造化流行。這有別于周初所說的“天命”,那時是“天命靡常”的天命,它將此轉化為“惟德是輔”的思考,之后又一脈相承,重新啟動,轉到修文德一路上來了?!?8】須知中國古代思想史是從“帝之令”到“天之命”到“道之德”,而這里所講的“天命”其實落在“道之德”上來說。【29】道家講“道生之,德畜之”(《道德經》,第五十一章),儒家講“志于道,據于德”(《論語·述而》)。“道”為根源,“德”為本性,儒道同源而互補。【30】“性”有自然之氣性,有自覺之覺性,落在人則強調自覺之覺性;循順此自覺之覺性而為人生之大道,修明此人生大道就是最重要的人文教化。人之所以為人在于參贊天地之化育,要“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它所強調的是從心性論、修養論、實踐論到文化育成論,最后回歸整個天地自然共同體。
這些年來,我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常常關聯到整個中國哲學強調的“天地親君師”,這里便隱含著四個共同體——天地自然共同體(天地),血緣人倫共同體(親),政治社會共同體(君),文化教養共同體(師)。人在共同體里有他的脈絡,有他要扮演的角色,而在這過程里面他要調適,要參贊于諸多共同體之中。當我們這樣來重新理解中國哲學時,我們可以發現我們怎樣理解“人”,怎樣理解“群體”,怎樣理解西方傳到中國已經一百多年的現代化制度,中國原先所強調的共同體思想將會起到一個什么樣的作用。從人倫到人權,建構有人倫的人權;從民本到民主,建構有民本的民主;從自覺到自由,建構有自覺的自由。這樣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也正是“生生哲學”的落實、運用。“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生生不息。
五、“存有三態論”的基本構成:生生哲學的當代詮釋
從“兩層存有論”到“存有三態論”的轉化/存有的根源、存有的開顯、存有的執定/關于“道、意、象、構、言”/關于“隱、顯、分、定、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存有三態論”,是我1991年寫作博士論文《熊十力的體用哲學之詮釋與重建》時啟動的思考。1996年左右我對“道”與“言”的問題有了進一步理解,就在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的“開校啟教儀式”上宣講了“道與言”。翌年《揭諦》學刊發行,我將此敷衍成一篇完整的論綱,作為發刊詞。后來,1999年召開第十一屆國際哲學會“跨世紀中國哲學:總結與展望”學術研討會,我將它鋪衍寫成《后新儒家哲學擬構:以〈道言論〉為核心的詮釋與構造》,這篇論文提出將“道顯為象,象以為形,言以定形,言業相隨,言本無言,業本非業,同歸于道,一本空明”,從“存有的根源之顯現,邁向存有的執定,語言的進入,業力的衍生,語言還歸于沉默,業力原是虛空無物,存有本源的回溯,總體之源的場域覺醒”。【31】“存有三態論”的理論建構,大體底定。雖然在20世紀90年代末這論題對我來說已大體就緒,但直至現在我還在繼續思考建構。我的老師牟宗三先生曾提出“兩層存有論”:現象界存有論和睿智界存有論,他借用《大乘起信論》“一心開二門”的方式來展開他的理論。牟先生做了現象與物自身的區分,我則是從道之彰顯來說,從“存有的根源”到“存有的開顯”到“存有的執定”。牟先生“一心開二門”的格局,將“現象與物自身”分別系屬于一心所開的兩門即心真如門、心生滅門,我則從“存有的根源(道)”的開顯起論。顯然,存有三態論是還歸于存在,這是無分別相的存在,是通天地人我為一的存在。這是回歸存有的自身所追溯而成的“存有論”(ontology)。若追本溯源,我認為在漢語使用上,“存在”可能比“存有”更適當,所以有時我也將“存有三態論”改稱為“存在三態論”,但內容是一樣的。在人文詮釋學上,它剛好可以與“道、意、象、構、言”相配合。它也與《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關聯,與“隱、顯、分、定、執”相關聯,“道”為隱而未顯,“一”為顯而未分,“二”為分而未定,“三”為“定而未執”,“物”則是“執定已矣”。【32】這五層里其實就隱含了從“存有的根源”到“存有的開顯”到“存有的執定”,“構”與“言”屬于“存有的執定”這一層次,“意”與“象”屬于“存有的開顯”這一層次,“道”屬于“存有的根源”這一層次。當然,這里所說的存有的根源,不是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意義的,或者接近于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意義的,但與其這么說,毋寧說它是最接近于《易經》哲學而生發出來的生生哲學。
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思考如何深入讀通漢語的古代典籍,讓我們的漢語語感活絡起來,我們要能“感其意味、體其意韻、明其意義”【33】,這樣才能讀通我們的古代漢語經典。當然,我們不是封閉的,我們希望能夠與西方哲學有更多的交談與對話。但交談與對話必須是互為主體的,我們不能一直陷溺在西方話語中心主義下,也不能一直以西方的思想范疇為主體。我常舉一個例子,我們用筷子夾,西方用叉子叉,而我們現在吃西餐的時候,大概都備有筷子,所以既可以使用筷子,也可以使用叉子。如果以叉子為中心,把叉子的使用方式當成理所當然的,并以叉子的使用方式來要求筷子,那就會誤認為筷子是很糟糕的叉子。以叉子的使用方法來看筷子,筷子實在太難叉了,真是不及格的叉子。截至目前,中國哲學研究還有很多以“逆向格義”(“逆向格義”,另稱為“反向格義”)的方式來格中國古代典籍,詮釋、構造中國哲學,對中國哲學說三道四卻沒說到要害而又被誤認為是要害的情況。其實,以“逆向格義”這樣的方式來問問題,問題的焦點往往是不準確的。
由于長期以西方的學術話語為中心,在文化與思想的殖民下,我們甚至被誤認為是不會思考的,即使會思考也不足以構作理論。當然總有人努力創作與思考,不過也總有一些學者奴性地反省著,自慚形穢地覺得我們這樣有一點東施效顰,這現象我想大家是心知肚明的。我呼吁回到我們自己的漢語本身,喚醒漢語的語感,正視漢語漢字是以“存在”為本位的,而西方的拼音文字則是以“話語”為中心的。以“話語”為中心的重視邏輯與理性,重視的是“是”,這是由“to be”來講“being”。以“存在”為本位的重視生命、情感,重視的是“生生”,這是由“存”來講“在”。
結語:“生生哲學”“存有三態論”在21世紀的可能作用
“現代”與“現代化之后”:生命哲學、存在主義、現象學運動及相關/“當代”的實存反思:迎向“文明互鑒”下的哲學交談/體知生生、契入存在、啟動覺性、迎向和平
“現代”到“現代化”之后,從20世紀生命哲學(philosophy of life)的興起,到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運動、現象學(phenomenology)運動的興起,乃至目前風起云涌地檢討“話語”“存在”的問題,人類文明真是到了一個新文明軸心的時代了。我們最古老的傳統《易經》哲學所煥發的“生生哲學”的智慧亮光,要是能夠多多參與其中,將會為整個現當代哲學帶來更多的實存反思,將會迎向更好的“文明互鑒”下的哲學交談。這時候我們可以體知生生、契入存在、重新啟動覺性?!兑捉洝返?ldquo;生生哲學”是充滿了可能性、發展性的哲學,是強調共生共長、共存共榮的哲學。讓我們擺脫“盎格魯薩克遜—亞美利堅式(Anglosaxon-American Model”強控制系統的藩籬。須知華夏文明一直是反強控制系統的,聚村而居、聚族而居,水利農作所構成的共同體一直是安土重遷的弱控制的文明脈絡系統,它所強調的是天下主義、和平主義。我們有機會以生生哲學的進一步的發展迎向世界的和平,以和平的邏輯取代霸權的邏輯。西方巴門尼德(Parmanides)以來強調“思維與存在的一致性”的傳統以及基督宗教的一神論,導致了進入現代化之后的一種誤置,從而非常嚴重地陷溺在國際的霸權暴力邏輯之中。我認為“生生哲學”的參與將會起到一些重要的積極作用。
(附注:本文最初是2022 年11 月26 日由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中國周易學會、《周易研究》編輯部聯合主辦的“首屆生生哲學高端(國際)論壇”上的發言。博士生周芳宇記錄了講話的內容,約5000 字左右,在此致謝。之后,筆者增益了三倍,完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