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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強: 孔子的仁學與“心學”
  • 來源:《孔學堂》
  • 作者:劉強
  • 2024年0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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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古今學者對孔子之于心學的開創之功,一向注意甚少而論述乏人。事實上,孔子之仁學,本與心學不二,《論語》《孟子》中所見孔子論諸說,早已為后儒埋下建構心學之種子。本文從的即離關系、《孟子》所載孔子論心四句的心學價值、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學內涵、孔子用心說及其余緒四端加以論析,認為孔子論,乃有顯、隱二端,顯者出之以,隱者證之以,二者本同而末異,殊途而同歸,對于后世心學之本體論、認識論、修養工夫論之建立,實有先導發軔之功。

關鍵詞:孔子 仁學 心學論心四句忠恕之道

一般而言,學界對于心學源流的論說,大致遵循著一個沿波討源、振葉尋根的致思理路,往往自王陽明上追陸九淵,又從陸九淵回溯至孟子。以致學界及坊間頗有以陸、王為心學鼻祖,以孟子為心學始祖者,即便陽明自己,亦持此論。[1]然古今學者對孔子之于心學的開創之功,卻一向注意甚少而論述乏人。事實上,孔子之仁學,本與心學不二,《論語》《孟子》中所見孔子論諸說,早已為后儒埋下建構心學之種子。又孔子論,乃有顯、隱二端,顯者出之以,隱者證之以,二者本同而末異,殊途而同歸,對于后世心學之本體論、認識論、修養工夫論之建立,實有先導發軔之功,推波助瀾之效。今請就孔子仁學與心學之關系略作述論,以就教于學者方家。

一、的即離關系

《論語》一書,孔子論處并不多,僅有的幾次散見于各篇,固難以窺見其大旨,然若細加研尋,亦未嘗不可分疏其條目于下。

一曰心欲之辨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此章字首次出現,從心所欲明示之關系。心既有所欲,亦必有所不欲,[2]故此二者便有主從、靜動之關系,之主宰,猶如之主宰。后世道心人心”“天理人欲”“心統性情諸說實已在此埋下伏筆。

二曰仁欲之辨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此章可謂孔氏頓門。雖未出現之一字,實則心在其中矣。蓋我欲,即我心之所欲也。[3]朱熹《論語集注》說: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4]這說明,仁德之境并非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在仁心發動的一瞬間,每一個道德主體都是仁者。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則是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則亦表明,之所,故,可即可離,端在一念之間。江右王學傳人鄒潁泉曰:夫仁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時無心,不可以為人,則心在吾,與生俱生者也。……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語,則即此處求之足矣,不必更于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5]此可為夫子此言之腳注。

三曰心仁之辨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前以遠近論仁欲,說我欲,則即可至于我;此又以久暫論仁心,言我若欲至,則有三月不違日月至焉之別。這里的至焉至于之境;而前章的至矣,則是至于之境。如此,則仁即心,心即仁也。此又可見,孔子之仁學,實即心學也。這里的違仁,又可與《里仁》篇君子去仁相掛搭: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請注意,這里不僅提到,且又將去仁違仁對文,而造次、顛沛必于是,分明便是必于仁。而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乃極言時間之短,可與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合觀,則可見,無論違仁還是不違仁,皆有一最為關鍵的主詞——“。此又夫子之心學也。

孔子深諳語言之妙,故常能化抽象為形象,以動態為靜態,以物理空間形容心理器宇。比如里仁為美一句,就將字動詞化,使有了一可以想見的空間特征。以作動詞,則里仁便是居仁,與下文擇不處仁”“久處約”“長處樂前后呼應。里仁為美是說,君子以仁德為居所,行止坐臥,動靜語默,無往而不在仁德之中,此是天地之間最大的美事。反過來說,正因為有里仁”“處仁之美,才會有違仁”“去仁之弊。孔子將這一抽象概念空間化、形象化、詩意化,極大地拓展了儒家的仁學內涵和義理深度。[6]

而使境得以彰顯和達至的最重要的媒介和橋梁便是。如我心欲仁,則仁境即是心境;如我心違仁,則心境便與仁境分離。換言之,在孔子的語境里,仁是本體,心是發用,仁體大于心體,心體歸于仁體。此庶幾可謂孔子心學之本體論。宋儒程明道(程顥)更提出仁體說,認為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7]。陽明亦云: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8]實則皆是以心體言仁體。[9]后來孟子更將人心等量齊觀: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的求放心,也是將仁比作一安宅,而人心,便是違仁”“去仁,故當知而使至焉。就此而言,則仁宅者,實亦心宅也。后世理學與心學之心外無理”“心即理諸說,早已在此埋下種子。[10]如陸象山云: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仁即此心也,此理也。”[11]此又仁學心學之證也。

二、孔子論心四句的心學價值

以上是見于《論語》的孔子論。更具理論意義和詮釋價值的孔子論心四句,則見于《孟子》一書: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孟子·告子上》)

孟子去孔子不遠,此說應該可信。朱子《孟子集注》稱:孔子言心,操之則在此,舍之則失去,其出入無定時,亦無定處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測,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難,不可頃刻失其養。”[12]孟子引孔子之言,適可見孔孟心學傳承之脈絡。操存舍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乃孔子對于之特性的精準描述。心之謂云云,相當于給下了一定義。孔子這論心四句,在心學史上意義重大,不容忽視。

首先,是啟發了孟子的一整套心性學說。一是存心說。因為操則存,舍則亡,故必善加操持和存養,今之操心”“存心蓋由此而來。又,《論語·雍也》篇孔子有居敬行簡”“居簡行簡之說,居心之意,實則亦是隱在的心學話頭。孟子順此而提出存心說: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

可見,孟子所欲者,非邪心、貪心,而是仁心、禮心,此即所謂宅心仁厚。

二是養心說。仁心不僅要,還須。事實上,孟子在轉引孔子論心四句之前,恰恰是在說養心故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正如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孟子·告子上》)[13]。孟子顯然是把當作一加以探討和研究的,不妨說也是一種格物。孟子發現,因為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的,所謂神明不測,故尤須好好操持存養,以免走失。至于如何存心”“養心,孟子則提出了寡欲說: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下》)孟子本人便很善于操持存養其仁心,他說我四十不動心(《孟子·公孫丑上》),正是存養得法也即陽明所謂集義的結果。[14]“不動心便是智者不惑,這與孔子的四十不惑差可仿佛。此又可知,夫子言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乃至言人不知而不慍(《論語·學而》)、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不怨天,不尤人(《論語·憲問》)、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諸如此類,凡與情性心欲相關者,實則無一不是隱在之心學。

三是求心說。因為的難以存養,所有才會失其本心放其良心。孟子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

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孟子·告子上》)

孟子所謂赤子之心,其實便是本心良心,也即仁心仁心常會隨人欲膨脹而放失,故須求其放心。又,程明道云:心要在腔子里。”[15]《增廣賢文》亦有身欲出樊籠外,心要在腔子里之訓,皆孟子求放心之余緒。由此可見,孔孟心學,不唯是一套本體論和認識論,更是一套方法論和修養工夫論。

其次,孔子論心四句對宋明理學和心學影響更大。在程、朱、陸、王那里,操舍、存亡、出入可以說是反復提及的理學話頭。這里僅舉幾例以見其大概。如《河南程氏外書》記明道先生(程顥)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非圣人之言也,心安得有出入乎?”[16]又,《二程遺書》記伊川先生(程頤)與門人問答:

問:“‘舍則亡,心有亡,何也?曰:否,此只是說心無形體。才主著事時(先生以目視地),便在這里,才過了便不見。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句亦須要人理會,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放心,謂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17]

盡管二程皆不以心有出入為然,但他們據此展開的討論卻堪稱宋明心學之先聲。后來朱熹亦多次談及操存舍亡問題,如在與呂子約的討論中,朱熹主張心,一也,反對心的二元論。故其論心之本體云:

寂然常感者,固心之本體也。然存者,此心之存也;亡者,此心之亡也。非操舍存亡之外別有心之本體也。[18]

蓋操之而存,則只此便是本體,不待別求。……然心一而已,所謂操存者,亦豈以此一物操彼一物,如斗者之相捽而不相舍哉?[19]

又論道心人心云:

蓋操舍存亡雖是人心之危,然只操之而存,則道心之微便不外此。今必謂此四句非論人心,乃是直指動靜無端、無方、無體之妙,則失之矣。[20]

存者道心也,亡者人心也。心一也,非是實有此二心,各為一物,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異其名耳。[21]

可見,在朱熹哲學中,體用的分析用之于心性系統,表現為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性發為情’‘情根于性的界定,而拒絕把分為本體的心與發用的心,像佛教或心學所作的那樣”[22]。朱子的心性學說,以孔子論心四句為起點,極大地豐富了理學中的心學成分。錢穆先生謂理學家中善言心者莫過于朱子”[23],良有以也。朱子此意,亦為陽明所繼承。陽明回答徐愛人心道心之問時,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24]關于出入無時,陽明與弟子陸澄亦有討論:

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25]

陽明此說顯然是針對朱子而發。朱子曰:孟子言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只是狀人之心是個難把捉底物事,而人之不可不操。出入,便是上面操存舍亡。入則是在這里,出則是亡失了。”[26]相比之下,朱子以出入論存亡,顯然失之籠統了。

總之,我們不能因為孔子論心四句最早見于《孟子》,宋明諸儒稱引為說時亦常提及孟子,便以為這一重要的心學論說與孔子無關。

三、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學內涵

不過,孔子對于心學貢獻最大者,還在對忠恕一貫之道的抉發: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

此章談忠恕而置于《里仁》篇,實亦論,故有學者竟以孔門心傳稱之。”“二字皆會意字:中心為忠,如心為恕。訓詁學的解釋皆與有關。如《說文》釋敬也,盡心曰忠,從心中聲。段玉裁注:敬者,肅也。未有盡心而不敬者。”[27]馬融《忠經·天地神明章》:忠者,中也,至公無私。天無私,四時行;地無私,萬物生;人無私,大亨貞。忠也者,一其心之謂矣。為國之本,何莫由忠?”[28]這里的一其心,蓋同其心”“盡其心之謂也。又如《聲類》釋以心度物曰恕。《詩經·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可作旁注。按照馬融以一其心的邏輯,也可用如其心來解釋。通俗地說,就是將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者以他人之心為心,也即孟子所謂的心之所同然(《孟子·告子上》)。故朱熹《論語集注》稱: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29]要言之,盡己之心以待人,推己之心以及人。而忠、恕之間,恕道尤重,可終身行之: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

終身行之其實就是一以貫之;己所不欲,便是己心所不欲。緣何恕道更重于忠道?蓋因恕更近仁。如《說文》:恕,仁也。”[30]又《中庸》孔子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孟子更用自反精神以發明恕道,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又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31]也是將仁、恕并舉。因為忠恕與仁愛相通,故以忠恕為起點,必能向內尋找到仁愛之源泉,此即為孔孟儒學特別標舉的仁心說性善論。正如錢穆先生所說: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實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貫通之于萬人之心,乃至萬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則較言仁更使人易曉。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則是學者當下之工夫,人人可以盡力。”[32]蓋孔子仁心說的義理詮釋路徑,正是遵循恕道之原則,故原始儒學的心性之學毋寧說是從忠恕之道開顯而出的。[33]

進一步說,道的反求諸己,實則即是心學的一種修養工夫??鬃诱f: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求者,責也??芍?/span>反求諸己,不過是將恕道嚴格化,所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孟子正是在此基礎上建構了心性之學。他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又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離婁上》)

上文已說,孟子尤為重視對格物,嘗云:物皆然,心為甚。(《孟子·梁惠王上》)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孟子充分運用的功能,抉幽發微,進而提出了同心說

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上》)

孟子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之所以能夠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正是圣人善推其所為的結果,而善推其所為,正是遵循推己及人的恕道原則。故孟子的心性之學乃是對孔子忠恕之道的進一步深化和細化。有了同心說,孟子心學體系中最為重要的命題——“心之四端也就呼之欲出了: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這里,人皆有便是人同有,而仁、義、禮、智這心之四端,皆從仁心中萌芽壯大,而其一再強調的非人也,又是從人禽之辨來論人性——“性善論也便在此萌芽了:

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

如果說,以水為喻論性善尚存比喻論證不可避免的邏輯漏洞,則孟子以心之四端”“人皆有之這樣訴諸本心的體認和體驗來論證人性本善,顯然更具說服力。孟子之意,不過是說人類之善皆由人性中來,非謂人之天性一切皆善。孟子之方法論無他,蓋近取譬、善類推的恕道原則,即我心之所同然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一句,正與上述仁心說的論證一樣,仍是反求諸己的結果。相比荀子基于現象認知和功利訴求的性惡論,孟子基于恕道原則與反求諸己精神的性善論,未必在邏輯上顛撲不破,卻可通過人人自具之普遍心理活動加以驗證。[34]

孟子之后,將忠恕的心學內涵發揮到極致的便是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二十七中,朱子專論忠恕,多有發明:

一以貫之,猶言以一心應萬事。忠恕是一貫底注腳。一是忠,貫是恕底事。一是一心,貫是萬事,看有甚事來,圣人只是這個心。

夫子之道忠恕,此忠自心而言之。為人謀而不忠,此忠主事而言也。自心言者,言一心之統體。主事言者,主事言者,主于事而已。

只此一心之理,盡貫眾理。

忠信、忠恕,皆是體用。[35]

可知朱子說一心也,正從一以貫之夫子之道而來。錢穆先生說:凡朱子言心,每不曰如忠如信如恕皆心,而必曰皆一心。但朱子不喜空言一心,必實之曰如忠如信如恕。……此皆朱子言心精要處。”[36]要之,忠恕皆關乎心,故孔子之學,既是為己之學,亦心性之學也。孔子之道,可以執一統眾,以一理貫通萬事。孟子、程朱、象山、陽明之心學,無不以此為發源,始成江河之勢也。

四、孔子用心說及其余緒

孔子對于心學的影響還遠不止如此。在《論語》中,孔子還提出過用心說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陽貨》)

孔子所謂用心,正是其對操存舍亡的現實回答。因為舍亡、易放失、易走作,故必須時時處處有所用心。顏回其心三月不違仁,正在其能有所用心。猶賢乎已,便是無所用心??鬃诱J為,連博弈也比無所用心好得多。孟子在此基礎上,亦以博弈為例,提出了專心致志說:

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這顯然是對孔子用心說的進一步深化。而用心專心,與忠恕一樣,皆可說是孔孟心學的修養工夫論。此后用心一詞逐漸名詞化。如《孟子·梁惠王上》的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荀子《勸學》的用心一也”“用心躁也,雖含義有不同,皆由孔子用心說而來。西晉文學家陸機在《文賦》開篇即說: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37]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亦云: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38]此又孔子之用心說作用于文學批評理論之旁證。

至宋儒,更將圣人之用心心之妙用加以推廓發明。如朱熹在與張欽夫的書信中言及《二程集》窺圣人之用心的校字問題時即說:

圣人之用下著字,語意方足,尤見親切主宰處。……若謂用心非所以言圣人,則《孟子》《易傳》中言圣人之用心者多矣。蓋人之用處無不是心,自圣人至于下愚一也。但所以用之者,有精粗邪正之不同,故有圣賢下愚之別。不可謂圣人全不用心,又不可謂圣人無心可用。但其用也妙,異乎常人之用耳。然又須知即心即用,非有是心而又有用之者也。[39]

又,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分辨道心人心,以為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40],此正孟子所謂心之所同然。而在《李公常語上》中,朱子談及傳心傳道的問題時,又提出心之妙用

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此非深知所傳者何事,則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傳者何哉?曰仁義而已矣。孟子之所謂仁義者何哉?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則所謂仁義者,又豈外乎此心哉?堯舜之所以為堯舜,以其盡此心之體而已。……特此心之體,隱乎百姓日用之間,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體其全且盡,則為得其傳耳。雖窮天地、亙萬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節。由是而出,宰制萬物,酢酬萬變,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時措之宜,又不必同也。[41]

心之妙用,蓋將用心真積力久之后的形上境界予以揭示。陽明又有心上用功之發明: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工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42]

陽明以為,孔子之學也只從那心上來,心即是根本而非枝葉,故必須在心上用功。此者,蓋仁義禮智之也,亦操存舍亡出入無時之也,亦忠恕一貫之也。心上用功,便是孔子所謂用心,唯其如此,方可學那氣魄于萬一。

綜上,孔子之心學,略有顯隱二端,顯者以為本,以,導出孟子仁心說;隱者以忠恕為發用,反求諸己,引出孟子同心說與善性論;而孔子論心四句則不唯啟發出孟子之存心”“養心求放心諸說,亦且對宋明儒之心學修養功夫論有發凡起例之功。如將心學發展比作一條逶迤長河,孔子便是濫觴處之源頭活水;如將心學比作一座參天大廈,其真正奠基者不是陽明、象山,甚至亦非孟子,而是道大德全、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圣先師孔夫子。此意乃多年讀書所得之一間,淺薄膚廓,不敢自是,甚盼高明賢達有以教我也。

本文系貴州省2022年度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國學單列課題重大項目傳統文化視域下的儒家詩學研究(項目批準號:22GZX01)階段性成果。

[1] 王陽明《王守仁序》稱:自是而后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按:指周、程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傳。其議論開闔,時有異者,乃其氣質意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參見陸九淵:《陸九淵集》,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38頁。

[2] 如《論語·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公冶長》: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顏淵》: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諸如此類,皆不欲之證。

[3] 關于孔子的論,可參見劉悅笛:《孔子欲仁、孟子欲善與荀子欲情”——從當今西方倫理學欲望論觀儒家論分殊》,《孔學堂》2021年第3期。

[4] 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0頁。

[5] 黃宗羲:《江右王門學案一》,《明儒學案》卷十六,沈芝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47頁。

[6] 詳見劉強:《論語新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83頁。

[7]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6頁。

[8]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重慶:重慶出版社,2017年,第275頁。

[9] 陳來先生指出:由于陽明學是心學,其所說的仁體即是心體,心學以為人生皆有此心體,皆有此仁體,而人為私欲所蔽,故需要功夫來恢復其本體。”“大體上說,心學是把仁體作為心性本體,而理學哲學家則把仁體作為宇宙的統一性實體。見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85、200頁。

[10] 參見劉強:《四書通講》,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33頁。按,拙著忠恕之道一講,涉及孔孟心性之學,本文多有據此書移錄者,特此說明。

[11] 陸九淵:《與曾宅之》,《陸九淵集》卷一,鐘哲點校,第4—5頁。

[12] 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四書章句集注》,第331頁。

[13] 按,《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實則孔子所謂九思,與孟子心之官則思不無心學上之傳承關系。

[14] 《傳習錄》卷下,陽明曰: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268頁)

[15]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七,《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96頁。

[16]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425頁。

[17]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07—208頁。

[18]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83頁。

[19]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三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2189頁。

[20]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六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2190頁。

[21] 朱熹:《答何叔京》第二十六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1837頁。

[22] 陳來:《宋明儒學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8頁。

[23] 錢穆:《朱子學提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44頁。

[24] 王守仁:《傳習錄》卷上,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33頁。

[25] 王守仁:《傳習錄》卷上,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68頁。

[2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00頁。

[27]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2頁。

[28] 馬融:《忠經》,盧付林注譯,武漢:崇文書局,2007年,第6頁。

[29] 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

[30]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504頁。

[31] 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

[32] 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98頁。

[33] 劉強:《四書通講》,第94頁。

[34] 參見劉強:《四書通講》,第98—101頁。

[3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七,王星賢點校,第669、672—673676、682頁。

[36] 錢穆:《朱子新學案》(第2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95頁。

[37] 陸機:《文賦》,嚴可均校輯:《全晉文》卷九十七,《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013頁。

[38] 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725頁。

[39] 朱熹:《別紙》,《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319—1320頁。

[40] 朱熹:《中庸章句序》,《四書章句集注》,第14頁。

[41] 朱熹:《李公常語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525頁。

[42] 王守仁:《傳習錄》卷下,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282頁。

作者:劉強,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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