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今學者對孔子之于“心學”的開創之功,一向注意甚少而論述乏人。事實上,孔子之仁學,本與心學不二,《論語》《孟子》中所見孔子論“心”諸說,早已為后儒埋下建構心學之種子。本文從“仁”與“心”的即離關系、《孟子》所載孔子“論心四句”的心學價值、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學內涵、孔子“用心”說及其余緒四端加以論析,認為孔子論“心”,乃有顯、隱二端,顯者出之以“仁”,隱者證之以“恕”,二者本同而末異,殊途而同歸,對于后世心學之本體論、認識論、修養工夫論之建立,實有先導發軔之功。
關鍵詞:孔子 仁學 心學 “論心四句” 忠恕之道
一般而言,學界對于心學源流的論說,大致遵循著一個沿波討源、振葉尋根的致思理路,往往自王陽明上追陸九淵,又從陸九淵回溯至孟子。以致學界及坊間頗有以陸、王為“心學鼻祖”,以孟子為“心學始祖”者,即便陽明自己,亦持此論。[1]然古今學者對孔子之于“心學”的開創之功,卻一向注意甚少而論述乏人。事實上,孔子之仁學,本與心學不二,《論語》《孟子》中所見孔子論“心”諸說,早已為后儒埋下建構心學之種子。又孔子論“心”,乃有顯、隱二端,顯者出之以“仁”,隱者證之以“恕”,二者本同而末異,殊途而同歸,對于后世心學之本體論、認識論、修養工夫論之建立,實有先導發軔之功,推波助瀾之效。今請就孔子仁學與“心學”之關系略作述論,以就教于學者方家。
一、“仁”與“心”的即離關系
《論語》一書,孔子論“心”處并不多,僅有的幾次散見于各篇,固難以窺見其大旨,然若細加研尋,亦未嘗不可分疏其條目于下。
一曰“心欲之辨”:“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
此章“心”字首次出現,“從心所欲”明示“心”與“欲”之關系。心既有所欲,亦必有所不欲,[2]故此二者便有主從、靜動之關系,“心”乃“欲”之主宰,猶如“性”乃“情”之主宰。后世“道心人心”“天理人欲”“心統性情”諸說實已在此埋下伏筆。
二曰“仁欲之辨”:“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此章可謂“孔氏頓門”。雖未出現“心”之一字,實則“心在其中”矣。蓋“我欲”,即“我心之所欲”也。[3]朱熹《論語集注》說:“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4]這說明,仁德之境并非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在仁心發動的一瞬間,每一個道德主體都是仁者。“我欲仁,斯仁至矣”,一則是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則亦表明,“仁”乃“心”之所“欲”,故“仁”與“心”,可即可離,端在一念之間。江右王學傳人鄒潁泉曰:“夫仁何物也?心也。心安在乎?吾一時無心,不可以為人,則心在吾,與生俱生者也。……今高明既信我夫子‘欲仁仁至’之語,則即此處求之足矣,不必更于古人身上生疑,斯善求仁矣。”[5]此可為夫子此言之腳注。
三曰“心仁之辨”:“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
前以遠近論“仁欲”,說我欲“仁”,則“仁”即可至于我“心”;此又以久暫論“仁心”,言我“心”若欲至“仁”,則有“三月不違”與“日月至焉”之別。這里的“至焉”乃“心”至于“仁”之境;而前章的“至矣”,則是“仁”至于“心”之境。如此,則仁即心,心即仁也。此又可見,孔子之“仁學”,實即“心學”也。這里的“違仁”,又可與《里仁》篇“君子去仁”相掛搭: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請注意,這里不僅提到“欲”與“仁”,且又將“去仁”與“違仁”對文,而造次、顛沛“必于是”,分明便是“必于仁”。而“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乃極言時間之短,可與“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合觀,則可見,無論“違仁”還是“不違仁”,皆有一最為關鍵的主詞——“心”。此又夫子之“心學”也。
孔子深諳語言之妙,故常能化抽象為形象,以動態為靜態,以物理空間形容心理器宇。比如“里仁為美”一句,就將“里”字動詞化,使“仁”有了一可以想見的空間特征。以“里”作動詞,則“里仁”便是“居仁”,與下文“擇不處仁”“久處約”“長處樂”之“處”前后呼應。“里仁為美”是說,君子以仁德為居所,行止坐臥,動靜語默,無往而不在仁德之中,此是天地之間最大的美事。反過來說,正因為有“里仁”“處仁”之美,才會有“違仁”“去仁”之弊。孔子將“仁”這一抽象概念空間化、形象化、詩意化,極大地拓展了儒家的仁學內涵和義理深度。[6]
而使“仁”境得以彰顯和達至的最重要的媒介和橋梁便是“心”。如我心欲仁,則仁境即是心境;如我心違仁,則心境便與仁境分離。換言之,在孔子的語境里,仁是本體,心是發用,仁體大于心體,心體歸于仁體。此庶幾可謂孔子心學之“本體論”。宋儒程明道(程顥)更提出“仁體”說,認為“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7]。陽明亦云:“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8]實則皆是以心體言仁體。[9]后來孟子更將“仁”與“人心”等量齊觀: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的“求放心”,也是將仁比作一“安宅”,而“人心”之“放”,便是“違仁”“去仁”,故當知“求”而使“至焉”。就此而言,則“仁宅”者,實亦“心宅”也。后世理學與心學之“心外無理”“心即理”諸說,早已在此埋下種子。[10]如陸象山云:“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仁即此心也,此理也。”[11]此又“仁學”即“心學”之證也。
二、孔子“論心四句”的心學價值
以上是見于《論語》的孔子“心”論。更具理論意義和詮釋價值的孔子“論心四句”,則見于《孟子》一書:“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孟子·告子上》)
孟子去孔子不遠,此說應該可信。朱子《孟子集注》稱:“孔子言心,操之則在此,舍之則失去,其出入無定時,亦無定處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測,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難,不可頃刻失其養。”[12]孟子引孔子之言,適可見孔孟心學傳承之脈絡。操存舍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乃孔子對于“心”之特性的精準描述。“心之謂”云云,相當于給“心”下了一定義。孔子這“論心四句”,在心學史上意義重大,不容忽視。
首先,是啟發了孟子的一整套心性學說。一是“存心”說。因為“操則存,舍則亡”,故必善加操持和存養,今之“操心”“存心”蓋由此而來。又,《論語·雍也》篇孔子有“居敬行簡”“居簡行簡”之說,“居”即“居心”之意,實則亦是隱在的心學話頭。孟子順此而提出“存心”說: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
可見,孟子所欲“存”者,非邪心、貪心,而是仁心、禮心,此即所謂“宅心仁厚”。
二是“養心”說。仁心不僅要“存”,還須“養”。事實上,孟子在轉引孔子“論心四句”之前,恰恰是在說“養心”:“故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正如“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孟子·告子上》)[13]。孟子顯然是把“心”當作一“物”加以探討和研究的,不妨說也是一種“格物”。孟子發現,因為“心”是“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的,所謂神明不測,故尤須好好操持存養,以免走失。至于如何“存心”“養心”,孟子則提出了“寡欲”說:“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下》)孟子本人便很善于操持存養其“仁心”,他說“我四十不動心”(《孟子·公孫丑上》),正是存養得法也即陽明所謂“集義”的結果。[14]“不動心”便是“智者不惑”,這與孔子的“四十不惑”差可仿佛。此又可知,夫子言“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乃至言“人不知而不慍”(《論語·學而》)、“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不怨天,不尤人”(《論語·憲問》)、“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諸如此類,凡與情性心欲相關者,實則無一不是隱在之心學。
三是“求心”說。因為“心”的難以“存養”,所有才會“失其本心”或“放其良心”。孟子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
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孟子·告子上》)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孟子·告子上》)
孟子所謂“赤子之心”,其實便是“本心”和“良心”,也即“仁心”。“仁心”常會隨人欲膨脹而“放失”,故須“求其放心”。又,程明道云:“心要在腔子里。”[15]《增廣賢文》亦有“身欲出樊籠外,心要在腔子里”之訓,皆孟子“求放心”之余緒。由此可見,孔孟心學,不唯是一套本體論和認識論,更是一套方法論和修養工夫論。
其次,孔子“論心四句”對宋明理學和心學影響更大。在程、朱、陸、王那里,操舍、存亡、出入可以說是反復提及的理學話頭。這里僅舉幾例以見其大概。如《河南程氏外書》記明道先生(程顥)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非圣人之言也,心安得有出入乎?”[16]又,《二程遺書》記伊川先生(程頤)與門人問答:
問:“‘舍則亡’,心有亡,何也?”曰:“否,此只是說心無形體。才主著事時(先生以目視地),便在這里,才過了便不見。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句亦須要人理會,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放心’,謂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17]
盡管二程皆不以“心有出入”為然,但他們據此展開的討論卻堪稱宋明心學之先聲。后來朱熹亦多次談及“操存舍亡”問題,如在與呂子約的討論中,朱熹主張“心,一也”,反對心的“二元論”。故其論“心之本體”云:
寂然常感者,固心之本體也。然存者,此心之存也;亡者,此心之亡也。非操舍存亡之外別有心之本體也。[18]
蓋操之而存,則只此便是本體,不待別求。……然心一而已,所謂操存者,亦豈以此一物操彼一物,如斗者之相捽而不相舍哉?[19]
又論“道心人心”云:
蓋操舍存亡雖是“人心”之危,然只操之而存,則道心之微便不外此。今必謂此四句非論“人心”,乃是直指“動靜無端、無方、無體之妙”,則失之矣。[20]
存者道心也,亡者人心也。心一也,非是實有此二心,各為一物,不相交涉也。但以存亡而異其名耳。[21]
可見,“在朱熹哲學中,體用的分析用之于心性系統,表現為‘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性發為情’‘情根于性’的界定,而拒絕把‘心’分為本體的心與發用的心,像佛教或心學所作的那樣”[22]。朱子的心性學說,以孔子“論心四句”為起點,極大地豐富了理學中的心學成分。錢穆先生謂“理學家中善言心者莫過于朱子”[23],良有以也。朱子此意,亦為陽明所繼承。陽明回答徐愛“人心道心”之問時,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24]關于“出入無時”,陽明與弟子陸澄亦有討論:
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25]
陽明此說顯然是針對朱子而發。朱子曰:“孟子言‘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只是狀人之心是個難把捉底物事,而人之不可不操。出入,便是上面操存舍亡。入則是在這里,出則是亡失了。”[26]相比之下,朱子以出入論存亡,顯然失之籠統了。
總之,我們不能因為孔子“論心四句”最早見于《孟子》,宋明諸儒稱引為說時亦常提及孟子,便以為這一重要的心學論說與孔子無關。
三、孔子忠恕之道的心學內涵
不過,孔子對于心學貢獻最大者,還在對“忠恕”一貫之道的抉發: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
此章談“忠恕”而置于《里仁》篇,實亦論“仁”及“心”,故有學者竟以“孔門心傳”稱之。“忠”“恕”二字皆會意字:中心為忠,如心為恕。訓詁學的解釋皆與“心”有關。如《說文》釋“忠”:“敬也,盡心曰忠,從心中聲。”段玉裁注:“敬者,肅也。未有盡心而不敬者。”[27]馬融《忠經·天地神明章》:“忠者,中也,至公無私。天無私,四時行;地無私,萬物生;人無私,大亨貞。忠也者,一其心之謂矣。為國之本,何莫由忠?”[28]這里的“一其心”,蓋“同其心”“盡其心”之謂也。又如《聲類》釋“恕”:“以心度物曰恕。”《詩經·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可作旁注。按照馬融以“一其心”釋“忠”的邏輯,也可用“如其心”來解釋“恕”。通俗地說,“恕”就是“將心比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者“以他人之心為心”,也即孟子所謂的“心之所同然”(《孟子·告子上》)。故朱熹《論語集注》稱:“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29]要言之,“忠”是“盡己之心以待人”,“恕”是“推己之心以及人”。而忠、恕之間,恕道尤重,可終身行之: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
“終身行之”其實就是“一以貫之”;“己所不欲”,便是“己心所不欲”。緣何恕道更重于忠道?蓋因恕更近仁。如《說文》:“恕,仁也。”[30]又《中庸》孔子曰:“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孟子更用“自反”精神以發明“恕道”,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又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31]也是將仁、恕并舉。因為忠恕與仁愛相通,故以忠恕為起點,必能向內尋找到仁愛之源泉,此即為孔孟儒學特別標舉的“仁心說”與“性善論”。正如錢穆先生所說:“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實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貫通之于萬人之心,乃至萬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則較言仁更使人易曉。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則是學者當下之工夫,人人可以盡力。”[32]蓋孔子“仁心說”的義理詮釋路徑,正是遵循“恕道”之原則,故原始儒學的心性之學毋寧說是從“忠恕”之道開顯而出的。[33]
進一步說,“恕”道的反求諸己,實則即是心學的一種修養工夫??鬃诱f:“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求者,責也??芍?/span>“反求諸己”,不過是將恕道嚴格化,所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孟子正是在此基礎上建構了“心性之學”。他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又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離婁上》)
上文已說,孟子尤為重視對“心”的“格物”,嘗云:“物皆然,心為甚。”(《孟子·梁惠王上》)“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孟子充分運用“心”之“思”的功能,抉幽發微,進而提出了“同心說”:
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上》)
孟子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之所以能夠“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正是圣人“善推其所為”的結果,而“善推其所為”,正是遵循“推己及人”的恕道原則。故孟子的“心性之學”乃是對孔子“忠恕”之道的進一步深化和細化。有了“同心說”,孟子心學體系中最為重要的命題——“心之四端”也就呼之欲出了: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這里,“人皆有”便是“人同有”,而仁、義、禮、智這“心之四端”,皆從仁心中萌芽壯大,而其一再強調的“非人也”,又是從“人禽之辨”來論人性——“性善論”也便在此萌芽了:
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
如果說,以水為喻論性善尚存比喻論證不可避免的“邏輯漏洞”,則孟子以“心之四端”“人皆有之”這樣訴諸本心的體認和體驗來論證人性本善,顯然更具說服力。孟子之意,不過是說人類之善皆由人性中來,非謂人之天性一切皆善。孟子之方法論無他,蓋近取譬、善類推的恕道原則,即“我心之所同然”。“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一句,正與上述“仁心說”的論證一樣,仍是“反求諸己”的結果。相比荀子基于現象認知和功利訴求的“性惡論”,孟子基于恕道原則與“反求諸己”精神的“性善論”,未必在邏輯上顛撲不破,卻可通過人人自具之普遍心理活動加以驗證。[34]
孟子之后,將“忠恕”的心學內涵發揮到極致的便是朱熹。在《朱子語類》卷二十七中,朱子專論忠恕,多有發明:
“一以貫之”,猶言以一心應萬事。“忠恕”是一貫底注腳。一是忠,貫是恕底事。一是一心,貫是萬事,看有甚事來,圣人只是這個心。
“夫子之道忠恕”,此忠自心而言之。“為人謀而不忠”,此忠主事而言也。自心言者,言一心之統體。主事言者,主事言者,主于事而已。
只此一心之理,盡貫眾理。
忠信、忠恕,皆是體用。[35]
可知朱子說“一心也”,正從“一以貫之”的“夫子之道”而來。錢穆先生說:“凡朱子言心,每不曰如忠如信如恕皆心,而必曰皆一心。但朱子不喜空言一心,必實之曰如忠如信如恕。……此皆朱子言心精要處。”[36]要之,忠恕皆關乎心,故孔子之學,既是為己之學,亦心性之學也。孔子之道,可以執一統眾,以一理貫通萬事。孟子、程朱、象山、陽明之心學,無不以此為發源,始成江河之勢也。
四、孔子“用心”說及其余緒
孔子對于心學的影響還遠不止如此。在《論語》中,孔子還提出過“用心說”: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陽貨》)
孔子所謂“用心”,正是其對“操存舍亡”的現實回答。因為“心”易“舍亡”、易“放失”、易“走作”,故必須時時處處“有所用心”。顏回“其心三月不違仁”,正在其能“有所用心”。“猶賢乎已”的“已”,便是“無所用心”??鬃诱J為,連博弈也比“無所用心”好得多。孟子在此基礎上,亦以博弈為例,提出了“專心致志”說:
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這顯然是對孔子“用心”說的進一步深化。而“用心”和“專心”,與“忠恕”一樣,皆可說是孔孟心學的修養工夫論。此后“用心”一詞逐漸名詞化。如《孟子·梁惠王上》的“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荀子《勸學》的“用心一也”“用心躁也”,雖含義有不同,皆由孔子“用心”說而來。西晉文學家陸機在《文賦》開篇即說:“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37]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亦云:“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38]此又孔子之“用心”說作用于文學批評理論之旁證。
至宋儒,更將“圣人之用心”與“心之妙用”加以推廓發明。如朱熹在與張欽夫的書信中言及《二程集》“窺圣人之用心”的校字問題時即說:
“圣人之用”下著“心”字,語意方足,尤見親切主宰處。……若謂用心非所以言圣人,則《孟子》《易傳》中言圣人之用心者多矣。蓋人之用處無不是心,自圣人至于下愚一也。但所以用之者,有精粗邪正之不同,故有圣賢下愚之別。不可謂圣人全不用心,又不可謂圣人無心可用。但其用也妙,異乎常人之用耳。然又須知即心即用,非有是心而又有用之者也。[39]
又,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分辨“道心”與“人心”,以為“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40],此正孟子所謂“心之所同然”。而在《李公常語上》中,朱子談及“傳心”與“傳道”的問題時,又提出“心之妙用”:
“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此非深知所傳者何事,則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傳者何哉?曰仁義而已矣。孟子之所謂仁義者何哉?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則所謂仁義者,又豈外乎此心哉?堯舜之所以為堯舜,以其盡此心之體而已。……特此心之體,隱乎百姓日用之間,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而體其全且盡,則為得其傳耳。雖窮天地、亙萬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節。由是而出,宰制萬物,酢酬萬變,莫非此心之妙用,而其時措之宜,又不必同也。[41]
“心之妙用”,蓋將“用心”真積力久之后的形上境界予以揭示。陽明又有“心上用功”之發明: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工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42]
陽明以為,孔子之學“也只從那心上來”,心即是“根本”而非“枝葉”,故必須“在心上用功”。此“心”者,蓋仁義禮智之“心”也,亦操存舍亡出入無時之“心”也,亦忠恕一貫之“心”也。“心上用功”,便是孔子所謂“用心”,唯其如此,方可“學那氣魄”于萬一。
綜上,孔子之“心學”,略有顯隱二端,顯者以“仁”為本,以“心”論“仁”,導出孟子“仁心”說;隱者以“忠恕”為發用,反求諸己,引出孟子“同心”說與“善性”論;而孔子“論心四句”則不唯啟發出孟子之“存心”“養心”與“求放心”諸說,亦且對宋明儒之心學修養功夫論有發凡起例之功。如將心學發展比作一條逶迤長河,孔子便是濫觴處之源頭活水;如將心學比作一座參天大廈,其真正奠基者不是陽明、象山,甚至亦非孟子,而是道大德全、“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圣先師孔夫子。此意乃多年讀書所得之一間,淺薄膚廓,不敢自是,甚盼高明賢達有以教我也。
本文系貴州省2022年度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國學單列課題重大項目“傳統文化視域下的儒家詩學研究”(項目批準號:22GZX01)階段性成果。
[1] 王陽明《王守仁序》稱:“自是而后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按:指周、程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傳。其議論開闔,時有異者,乃其氣質意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諸心,則一而已。故吾嘗斷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參見陸九淵:《陸九淵集》,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38頁。
[2] 如《論語·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公冶長》:“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顏淵》:“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諸如此類,皆“不欲”之證。
[3] 關于孔子的“欲”論,可參見劉悅笛:《孔子“欲仁”、孟子“欲善”與荀子“欲情”——從當今西方倫理學“欲望論”觀儒家“欲”論分殊》,《孔學堂》2021年第3期。
[4] 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0頁。
[5] 黃宗羲:《江右王門學案一》,《明儒學案》卷十六,沈芝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47頁。
[6] 詳見劉強:《論語新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83頁。
[7]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6頁。
[8]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重慶:重慶出版社,2017年,第275頁。
[9] 陳來先生指出:“由于陽明學是心學,其所說的仁體即是心體,心學以為人生皆有此心體,皆有此仁體,而人為私欲所蔽,故需要功夫來恢復其本體。”“大體上說,心學是把仁體作為心性本體,而理學哲學家則把仁體作為宇宙的統一性實體。”見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85、200頁。
[10] 參見劉強:《四書通講》,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33頁。按,拙著“忠恕之道”一講,涉及孔孟心性之學,本文多有據此書移錄者,特此說明。
[11] 陸九淵:《與曾宅之》,《陸九淵集》卷一,鐘哲點校,第4—5頁。
[12] 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四書章句集注》,第331頁。
[13] 按,《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實則孔子所謂“九思”,與孟子“心之官則思”不無心學上之傳承關系。
[14] 《傳習錄》卷下,陽明曰:“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268頁)
[15]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七,《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96頁。
[16]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425頁。
[17]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07—208頁。
[18]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83頁。
[19]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三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2189頁。
[20] 朱熹:《答呂子約》第十六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2190頁。
[21] 朱熹:《答何叔京》第二十六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2冊),第1837頁。
[22] 陳來:《宋明儒學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8頁。
[23] 錢穆:《朱子學提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44頁。
[24] 王守仁:《傳習錄》卷上,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33頁。
[25] 王守仁:《傳習錄》卷上,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68頁。
[2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00頁。
[27]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2頁。
[28] 馬融:《忠經》,盧付林注譯,武漢:崇文書局,2007年,第6頁。
[29] 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
[30]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504頁。
[31] 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
[32] 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98頁。
[33] 劉強:《四書通講》,第94頁。
[34] 參見劉強:《四書通講》,第98—101頁。
[3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七,王星賢點校,第669、672—673、676、682頁。
[36] 錢穆:《朱子新學案》(第2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95頁。
[37] 陸機:《文賦》,嚴可均校輯:《全晉文》卷九十七,《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013頁。
[38] 劉勰:《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725頁。
[39] 朱熹:《別紙》,《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1冊),第1319—1320頁。
[40] 朱熹:《中庸章句序》,《四書章句集注》,第14頁。
[41] 朱熹:《李公常語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525頁。
[42] 王守仁:《傳習錄》卷下,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第282頁。
作者:劉強,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