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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立:知言與養氣:孟子對仁義之道的新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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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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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孟子之前的儒者不善言辯,時人稱孟子“好辯”,孟子則以“不得已”加以辯駁。孟子的理由是:基于歷史依據、現實需要和儒家仁義學說。孟子的“好辯”是“知言”的表現,并以“诐、淫、邪、遁”之辭剖析各類邪說的危害。在此基礎上,孟子闡明了“浩然之氣”:“氣”有義、道為基礎;道是仁道,義是行仁之路;“養氣”是行仁義之道的方式?;谌柿x之正和氣之浩然,孟子進一步闡發了集義與仁政學說。孟子的“知言”與“養氣”源頭在孔子那里,經過孟子的闡釋,成為支撐孟子仁義之道思想的基礎理論與主要概念。

關鍵詞:孟子;知言;養氣;集義;仁義之道

孔子是儒家之道的開創者,孟子是傳承者,孟子在傳承孔子之道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程子曰:“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圣所未發。”程子指出的“其功甚多”的“養氣”論,或許揭示了一條解讀孟子思想的新思路。《孟子·公孫丑上》(以下引用《孟子》僅注篇名)中“養氣”與“知言”關系密切,而“知言”又與《滕文公下》反映的孟子“好辯”有關。從孟子的“好辯”入手可以發現,孟子的“知言”與“養氣”既是辟墨子、告子的工具,又是進一步開拓孔子之道的新路徑。本文試對孟子的“知言”與“養氣”加以探討,以進一步揭示孟子思想的豐富內涵,以及對孔子思想的新拓展。

一、從“不言”到“言”‍

顏世安通過分析早期儒墨的“不言”與“言”的問題,指出儒家在孔子時代是不善“言”的。春秋后期,以孔子為代表的儒者修身派主要是通過修身來影響周圍的人,而不是著急去言說、去做官來改變社會。到了墨子時代,儒家的修身派仍不愿意出來做官,不善于“言”?!赌?middot;公孟》載儒者公孟子與墨子關于“言”與“不言”的爭論,可以作為儒墨各自對“言”的態度。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君子共己以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鐘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實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處而不出,有余糈。譬若美女,處而不出,人爭求之。行而自衒,人莫之取也。今子遍從人而說之,何其勞也?

從儒家弟子公孟子與墨子的兩段對話可以發現,儒家是不善于“言”的。第一段是亮明儒者的態度,“共己以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第二段是儒者不希望見人就說,去炫耀自己,去求什么。相較于儒家,墨子善于“言”是出了名的。墨子教育弟子:“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總之,要發揮個人特長,去踐行“大義”。墨子當年帶著弟子到處說,無論是“止楚攻宋”,還是與魯班、吳慮論辯,均顯示了墨子“能言善辯”。

墨子鼓動弟子“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在墨子的領導下,墨家成為當時奔走于各國的一支強大的傳播墨家之義的“宣傳隊”和“行動隊”,“赴火蹈刃,死不還踵”。墨子無私的精神、敢于犧牲的氣概、救危扶困的行動力,獲得了社會大眾的普遍認可,“從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到了孟子時代,墨家已經形成了龐大的影響力:“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在此形勢下,孟子起而辟楊、墨,捍衛孔子之道,一改以往儒者“不言”的做法。因而,時人以為其“好辯”。

《滕文公下》記載,公都子對孟子說“外人皆稱夫子好辯”,孟子立即予以否認:“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列舉了歷史上治亂的轉變,以此說明危難時期要有人挺身而出,以此為不得已起而爭辯立論。而后,他又強調了一遍:“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從這段對話可以大致判斷:首先,孟子確實給時人“好辯”的印象;其次,孟子不認同這種說法;再次,孟子的“好辯”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最后,儒者本不“好辯”,“辯”是孟子不得已借用的言說方式。

既然時人認為孟子“好辯”,孟子必善于“言”。孟子曰:“吾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诐辭、淫辭、邪辭、遁辭之弊,皆為孟子所知。而《滕文公下》“好辯”章提到的“辟楊、墨,放淫辭”恰好與孟子的“知言”與“養氣”有密切關系。把《公孫丑上》“知言養氣”章與《滕文公下》“好辯”章合觀可以發現,“知言”正是“好辯”的支撐,但孟子又不承認“好辯”,只承認“知言”。這看似矛盾,實際上在“好辯”“知言”“養氣”之間蘊含著從孔子到孟子的儒家思想演變理路??鬃与m然說“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但“知言”不代表善“言”,孔子也沒給人“好辯”之感??鬃硬徽?ldquo;氣”,談義也不多,但孟子既“養氣”,又行義。由此觀之,孟子對“言”和“氣”的關注明顯重于孔子,“知言”與“養氣”是詮釋孟子思想的重要概念之一。

二、“不得已”而辯‍

《孟子》一書中展現了孟子與多人言辯的場景,與楊、墨辯,與許行辯,與告子辯,與夷之辯,與景春、周霄辯,與梁惠王、齊宣王辯,與弟子辯,等等。有學者歸納了孟子的論辯“六法”:明以利害,啟發誘導,事理辯駁,引人入彀,諧笑諷刺,喻以明理。通過考察孟子與他人的論辯,可以觀察當時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生態。孟子的辯論對手眾多,可以歸納為兩類:一類是為政者,如國君或大夫;另一類是儒家之外的諸子學派,如墨家、道家、農家等??梢姡馊嗽u價孟子“好辯”是有依據的,但他總是不承認“好辯”,實際上就是不承認善“言”。

《滕文公下》“好辯”章有一段長文闡釋了孟子不得已辯的原因。孟子認為,社會演進的規律是“一治一亂”:堯之時有水患之“亂”,大禹治水而天下大“治”;紂之時天下大“亂”,周公相武王而天下大“治”;春秋時代世衰道微,天下大“亂”,孔子作《春秋》而欲以儒者之責任為天下制法。但不同的是,以往“一治一亂”的轉換是由居于高位的執政者完成的??鬃与m然以《春秋》為世人立則,但無奈的是,“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形勢每況愈下,為政者不支持,諸子各有主張:“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楊、墨淫辭“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孟子“為此懼”,起而捍衛“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使“邪說者不得作”。

孟子認為,“辟楊、墨”之舉實際上繼承了先圣拯救社會的優良傳統:“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的“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正是上承禹、周公、孔子“三圣”的救世行為。在闡釋了理由之后,孟子再次申明:“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這種激情的“動員令”,明顯帶有衛道的色彩。毫無疑問,孟子是針對當時嚴峻的“儒墨之爭”形勢有感而發。

孟子回護“好辯”的思路是:首先,孟子拉了一個很長的歷史線條作為依據,而這個治亂的歷史,也是墨子等當時諸子普遍認可的史實。其次,孟子“好辯”不是為己,而是救世救民。“邪說”蠱惑民眾,充塞仁義之路,影響為政者的決策,造成更大的人道災難。而救民于水火的人道主張,也是墨子行天下大義的動機。最后,孟子“好辯”有深厚的思想學說為基礎,即仁義。重新打通仁義之路,掃清仁義道路上的淫辭邪說,才能真正地賡續“三圣”志業,重新挺立孔子之道。

墨子行天下大義,無私無畏,因此感動很多人,墨家隊伍迅速壯大。孟子也是高舉義旗,無私無畏。為什么孟子要辟墨?戴震有言:“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與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氣,知生于心。”墨子之蔽不在私而在蔽,在兼愛。孟子無私無蔽——無蔽才能明理,明理才能“知言”。孟子的“不得已”而辯,既有歷史依據,又有現實需要,還有理論支持,構成了歷史與邏輯的統一。因此,孟子才堅定而自信。

三、孟子的“知言”‍

在《公孫丑上》“問夫子加齊之卿相”章,公孫丑問孟子,如果當上了齊之卿相是否為之動心。孟子答以“不動心”,原因是:“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趙岐注:“孟子云,我聞人言,能知其情所趨,我能自養育我之所有浩然之大氣也。”《朱子語類》載:“知言,知理也。”“知言,然后能養氣。”“孟子論浩然之氣一段,緊要全在‘知言’上。”“知言,則有以明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疑;養氣,則有以配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懼。”“‘我知言’者,能識群言之是非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蓋天地之氣,而吾之所得以充其體者也。”“知言,知至也;養氣,誠意也。”

趙岐從情上解“知言”與“養氣”,宋儒從理上解“知言”與“養氣”,顯示了漢宋闡釋學的差異。從情上解,可以從孟子面臨的社會形勢上理解孟子對其他言辭效用的判斷;從理上解,可以從言辭的思想深處理解言辭產生的根源。對孟子而言,他既有情感上的充沛和激情,又有哲學的思考:要從根本上挺立儒家之道,必須從思想深處建立根基,分析儒家之外的言辭之“非”及其思想基礎。如王夫之所說:“‘不得于言’一‘言’字,所該者甚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可明之為言者,皆言者。”“言”的背后必有理,正“言”有正理,邪“言”有邪理。孟子之所以敢于評析各種言辭,正在于他的“言”背后有“浩然之氣”,而墨子、告子均沒有。

公孫丑問孟子“何謂知言”?孟子回答說:“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孟子能知“诐、淫、邪、遁”四種言辭之非。那么,什么是“诐、淫、邪、遁”之辭?表現是什么?朱子注:“诐,偏陂也。淫,放蕩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朱子語類》的闡發更為詳細:

诐辭,偏诐之辭也。見诐辭,則知其人之蔽于一偏,如楊氏蔽于‘為我’,墨氏蔽于‘兼愛’,皆偏也。淫辭,放蕩之辭也。見淫辭,則知其人之陷于不正,而莫知省悟也。見邪辭,則知其人之離于道;見遁辭,則知其人之說窮而走也。

诐辭,乃是偏放一邊,如楊氏之仁,墨氏之義。蔽者,蔽于一而不見其二。淫者,廣大無涯,陷于其中而不自知。邪,則已離于正道,而自立一個門庭。遁辭,辭窮無可說,又卻自為一說。如佛家言治產業皆實相。既如此說,怎生不出來治產業?

以上兩段文字在剖析“诐辭”時,都以楊、墨之辭為例。故有人認為,“楊墨似诐,莊列似淫,儀秦似邪,佛似遁”,朱子曰:“诐是險诐不可行,故蔽塞。淫是說得虛大,故有限溺。邪則離正道。遁則窮;惟窮,故遁。如儀秦楊墨莊列之說,皆具四者。”“诐、淫、邪、遁,蔽、陷、離、窮,四者相因。心有所蔽,只見一邊,不見一邊,如‘楊氏為我,墨氏兼愛’,各只見一邊,故其辭诐而不平。蔽則陷溺深入之義也,故其辭放蕩而過。陷則離,離是開去欲遠也,故其辭邪。離則窮,窮是說不去也,故其辭遁。遁,如夷之之言是也。”“不必如此分別,有則四者具有,其序自如此。”四種言辭對應四種危害,但無論哪一種言辭,總體都是因為偏頗而有問題。比如楊、墨之言,“為我”與“兼愛”均是失之偏頗,未得其正,因此才有所蔽;有所蔽,但又自認為自己正確,就越說越大,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就走到邪路上了,遠離大道;既然遠離大道,就不可能再自己把話圓回來,在與正道正言辯論時,必然逃遁。

根據《語類》揭示的“诐、淫、邪、遁”四者相因的思路可以推知,孟子為何“辟楊、墨”具有如此的底氣與自信。“孟子離此四病,所以知人言有四病。”按照孟子“知言”之論,既然楊、墨之言是“诐辭”,又有“蔽、陷、離、窮”四種危害,那么“辟楊、墨”之言的最終結果一定是使得楊、墨無所逃遁,一定可以駁倒楊、墨之言。因此,孟子對駁倒并收服異端充滿信心:“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又從而招之。”孟子的“知言”有“浩然之氣”,才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持。

四、“養氣”與仁義‍

“氣”與“言”不同,“氣”是存在體內支撐人的力量,連通“心”與“言”。因此,“養氣”外連“知言”,內接養心。廓清孟子的“養氣”,可以進一步理解孟子的“知言”,亦可進一步深入探討孟子以心性為基礎的仁義之學。孟子所養之氣異于常人,其氣為“浩然之氣”。公孫丑不解,故問何為“浩然之氣”?!豆珜O丑上》孟子論“氣”曰:

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可見,孟子的“浩然之氣”有以下四個特點:難以表達;至大至剛,直養無害,充滿天地;有義與道的支撐,“集義”而非義襲而生;行為不合于義則餒。孟子講的“氣”與以往學者不同,既不是神明之氣,也不是物質之氣,而是一種新氣。我們推測,公孫丑之前從未聽說有什么“浩然之氣”,所有才有所問。

趙岐注“浩然之氣”為“至大至剛正直之氣”,認為此氣“貫洞纖微,洽于神明”,所以“難言”。朱子曰:“難言者,蓋其心所獨得,而無形聲之驗,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程子曰:“觀此一言,則孟子之實有是氣可知矣。”焦循曰:“謂其微而未著,虛而未彰,故難于言也。”眾家所釋“難言”,皆從氣與心知的體認上說。心與氣相通,故可感知;氣不彰顯,未有形,不可見,故而“難言”。“難言”并不代表不存在,程頤正是從“難言”入手,確證“浩然之氣”實有。

程子與朱子對此處的標點有不同看法。“伊川于‘以直’處點句”,朱熹于“剛”字下點句。朱熹的理由是:“若于‘直’字斷句,則‘養’字全無骨肋。”程子斷句為“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朱子斷句為引文中的斷句。程子斷句后,“浩然之氣”的特點改為了“大,剛,直”,“直養”不再是支撐“至大至剛”的條件。綜合來看,朱子的斷句更符合孟子原意。《朱子語類》載:“不用直,卻著甚底來養?”“‘至大至剛’氣之本體,‘以直養而無害’是用功處,‘塞乎天地’乃其效也。”“至塞乎天地,便無所不可。”正是“直”,才使得氣“剛”而“大”。焦循認為,“直”就是義:“緣以直養之,故為正直之氣;為正直之氣,故至大至剛。”孟子的“至大直”是充盈天地正義之氣,后來人們習慣用浩然正氣指稱“浩然之氣”。

“孟子之所謂養,乃長養之謂也。” “養氣”就是使心中之氣長養起來,而不是來自外部力量的加持。氣的生長有義與道的護持:“配者,合而有助之意。義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道是天理,人當行之路,也是氣行之路;義是規則,保證氣在道路上保持正直的生長。如果沒有道與義,氣就餒了。如同人不吃飯會餓,氣沒有道與義就不能充盈體內。

孟子在堅守孔子仁學的基礎上,論證了仁內在于心性的存在,提出了性善論,并創造性地闡釋了義,從而使得仁義連稱,這大大拓展了仁學的實現之路?!睹献印烽_篇,給梁惠王講仁義:“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仁為孔子所闡發,后為孟子所傳承。孟子在傳承仁的道路上,大力強化了義。義的加入,使得仁學發展為仁義之道。正是有了義,才使得仁有了轉化為社會實踐的可能。孟子所言的義,更多指適宜的意思。也就是說,義不是一個實詞,而是以仁為標準,根據形勢變化而作出適宜變化的原則或方法。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以“孺子將入于井”為例,論證了惻隱之心為先天所有,而非后天所習。在此基礎上,推論出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皆為人所固有。“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認為,只要有惻隱之心,其他“心”皆可具。正是有了惻隱之心,才促使人去救孺子,而救孺子的行為就是“義舉”。再比如,齊宣王不忍看到將要被殺掉的牛觳觫,而改用羊釁鐘。齊宣王“不忍其觳觫”就是惻隱之心發揮了作用,用羊易牛就是根據事情變化做出的適宜之舉。就仁義禮智四者而言,戴震認為,“言仁可以賅義……言義可以賅禮……言禮可以賅義……舉義舉禮,可以賅仁……舉仁義禮可以賅智,智者,知此者也”。仁中有義,義中有禮,禮中有義,是說仁為樞機,是善性初始之源。義與禮之中又有仁,是說義與禮對仁的踐行和長養。仁義禮中有智,意為能做到仁義禮者,是明辨是非的。戴震揭示的仁與義的關系,以及上述“孺子將入于井”和齊宣王“以羊易牛”的例子,皆蘊含了仁為根基、義為實施仁的可行之路與適宜的方法。

以上闡釋很可能給人“仁為先,義為后”的誤解。實際上,仁作為內在之善,只有落實到行動上,落實到可行的方法和可見的效果中,才可以顯示出價值。從這個方面說,仁義不可分。如果仁是內在的,那么義就不可能是外在的。如果義是外在的,行仁之路就不是基于仁之本然而做出的最適宜行為,而是由外在標準所控制的。如果承認仁為基于情感的愛,那么這種愛是源自人的“血氣心知”。

孟子認為,四心皆有仁義禮智之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四端擴而充之就足以天下太平,反之,連父母也無法侍奉。孟子在論述四端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四心與四德:“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明確說明,仁義禮智四德“非由外鑠我也”,而是人內心所固有。四心、四端、四德的貫通,使得善內在于心。仁是諸善之元,養心就是培育仁德。從孟子對齊宣王講仁術來看,行仁即是為政者讓民有所得。而仁從為政者的內心生發出來,再轉化為他人之所得,所行必然是義路,他人才能真正感受到仁德之效。

既然仁義禮智為內在之德,氣與心中之仁就會同樣生長。氣道即義道,在氣的生長過程中一定是選擇適宜的、恰當的方法來處理遇到的各種問題,而氣的生長正是呵護和轉化內在之仁的過程?!端臅戮浼ⅰ份d謝氏語曰:“浩然之氣,須于心得其正時識取。” “正時識取”,即基于仁的適時而變。“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氣之安宅在于仁,氣之正路在于義。仁要擴而充之,氣同樣也要不斷擴而充之。如果沒有義與道,就沒有仁義,氣必然泄了、餒了。如此,孟子“養浩然之氣”就是呵護與轉換仁道的義路。仁就是善的種子,轉化與實踐取決于“養氣”的義之道。

五、“集義”與仁政‍

人不是沒有欲望與情感的動物,人的活動總是受到外界的影響,甚至有時候還會犯錯誤。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人與禽獸的差別其實就那么一點點,稍微放松自己的修養就可能成為禽獸。君子與庶民的區別就在于君子可以保存這個“幾希”,守住底線。君子之所以可以保存有別于禽獸的品質特征,是君子“由仁義行”,“非行仁義”。朱熹注曰:“由仁義行,非行仁義,則仁義已根于心,而所行皆從此出。非以仁義為美,而后勉強行之,所謂安而行之也。”由內而外與由外而內,自律與外爍,其效果截然相反。

呵護仁之術在于“集義”與“養氣”。如何才能保持“養氣”不出問題,其要訣在于“集義”。因為,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趙岐注:“集,雜也。”焦循疏:“與義雜生即與義合生也。與義合生,是即配義與道而生也。”朱子特別重視“集義”,《朱子語類》載:

養氣只是一個集義。

孟子許多論氣處,只在“集義所生”一句上。

集義,只是件件事要合宜,自然積得多。

事事都要合道理,才有些子不合道理,心下便不足。才事事合道理,便仰不愧,俯不祚。

集,猶聚也。“處物為義”,須是事事要合義。且如初一件合義了,第二、第三件都要合義,此謂之“集義”。

“養浩然之氣”,只在“集義所生”句上。氣,不是平常之氣,集義以生之者。義者,宜也。凡日用所為所行,一合于宜,今日合宜,明日合宜,集得宜多,自覺胸中慊足,無不滿之意。不然,則餒矣。“非義襲而取之”,非是外取其義以養氣也。

據朱子,“集義”需從平日涵養工夫入手,做事既要符合道理,又要一件一件去做,等聚集多了,“浩然之氣”自然生長起來。“集義”是“養氣”的功夫,這種功夫來不得虛假,是發自本心的自家體認。內在的生長和積累之義,是直養之氣為至大至剛的保障。孟子批評告子義是外在的主張,孟子舉例說“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冷暖自知,各取所宜,也是批評告子的義外說。

為進一步說明“集義”,還是“義襲”,孟子又舉了宋人揠苗助長的例子,說明外力助苗生長而最終導致苗的枯萎。孟子說:“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天下之人多不愿意耕耘,而是一心想速成,但速成非旦無益,反而有害。孟子在此處舉的這個例子,實際上是對告子主張的針對性批評。

從《孟子》文本來看,孟子的“集義”論有特定的人群指向,大多指的是國君和社會精英。孟子的時代,諸侯忙著攻伐,士大夫忙著尋找名利場。梁惠王想從孟子這里找到“利吾國”的秘訣;齊宣王面對孟子的游說,不是“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一曝十寒”,孟子偶爾說之以仁義之道,然諂諛之徒多次見王,導致仁術無法實現;至于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王夫之認為:“集義、養氣卻不是拼一日之病,須終歲勤動,方得有力田之秋。” “集義”和“養氣”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日常工夫的積聚。只有下足工夫,才可以有收獲。“一曝十寒”的齊宣王,上課時望著飛鳥、盤算著如何將其射下來的奕秋的弟子,故難有“終歲勤動”工夫,故而無法“集義”。

在《告子下》,孟子分別列舉了“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閑,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的例子,來表達“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艱難過程。這是歷史上成功“集義”的代表。修身“集義”,不能急功近利,揠苗助長。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等人長期的沉潛,均是按照本然去做,由內而外,由仁義行,而不是著急獲得權勢和名利。

梁惠王著急富國強兵,孟子勸說行仁義,并且說行仁義就是大利。齊宣王有大欲,要“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孟子警告說,齊宣王的大欲比“緣木求魚”還可怕,“緣木求魚”雖不得魚,但是齊宣王的想法如果付諸實施,“后必有災”。正確的做法是“發政施仁”“制民之產”。當百姓有“倒懸之危”,“引領而望”仁君前往救困時,行仁政則“事半而功倍”。為了民生,孟子把仁與善的焦點主要集中到國君與士大夫那里。如墨子“無暖席”那樣,孟子也奔走天下,游說諸侯,以“仁政”“王道”學說正國君,救萬民。

《離婁上》載:“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閑也。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趙岐注:“時皆小人居位,不足過責也。”那些當政的小人不值得去譴責,他們的政治也不值得去非議;只有大人才能夠糾正君主的不正確想法。君主仁,沒有人不仁;君主義,沒有人不義;君主正,沒有人不正。因此,孟子試圖說服國君行仁政,他對梁惠王說:“王如施仁政于民……故曰:‘仁者無敵。’”對齊宣王說:“今王發政施仁……然而不王,未之有也。”對鄒穆公說:“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對滕文公說:“民事不可緩也。”

孟子心目中的政治責任主體是國君,不是民孟子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民因沒有恒產而作亂,但這不是民的問題,而是國君的問題,是士的問題。不行仁政,是因為國君缺乏惻隱之心,即仁愛之心。作為“孤勇者”的孟子心懷天下大義,“不得已”與國君辯。當“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之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楊、墨之言不但不能救世,反而會導致“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的災難。從這個意義上說,墨子的兼愛與楊朱的“為我”是推行仁政道路上的“淫辭”。

結語

孟子不僅“知言”,還能“辯言”??鬃幼匝?ldquo;知言”,但孔子不“言”。這與孔子的性格有關,更與孔子堅守的德行教化之路。孟子也“知言”,但孟子又“言”,這既是孟子“英氣”的體現,也是孟子回應墨子對儒者不“言”的批評,更與孟子所處時代的社會需求、儒家之道的暗弱有關。

孟子見識之高,意志之堅決,其根底是其仁,其勇。如前文所引朱子語:“知言,知理也。”“知言,然后能養氣。”“知言,則有以明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疑;養氣,則有以配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懼。”在孟子的論閾中,“知言”位于首位,“知言”牽動其心。孟子以心言善,把善根植于心,則其言必與善之理貫通。孟子的不動心是堅守道義,外在的功名利祿無法動其心。孟子之心不為功名利祿所動,并不代表其心不會動,只是為誰而動的問題。孟子之善心如同涓涓細流,可以匯成江河;如同火苗,可以燃起烈火。告子之不動心,則純然是不動心,與言無涉,與氣無關,其心似一座孤島。

孟子“養浩然之氣”,要養勇。沒有勇,氣則不足,則餒,但是氣太足,就會過于剛直。氣要勇,又不能過于勇。因此,孟子贊同曾子的養勇,不贊成孟施舍、北宮黝的養勇。把握好這個尺度,就是要“權”。“權”是很高的智慧,“權”與“中”不同。孟子在“辟楊、墨”之后,也批評了“中”,認同在楊朱與墨子之間找到“中”,并不是最好的辦法。因為時代、環境與人都是變化的,所以孟子提出要“權”。孟子的“權”,有適宜、恰到好處的意味,也有中庸的意味。

在《公孫丑上》“知言養氣”章最后,孟子對比了伯夷、伊尹、孔子。三位圣人有同有異:“養氣者,夷、尹、孔子之所同也;知言者,孔子之所以異也;學孔子者,知言而以養其氣也。”王夫之認為,孔子兼有“知言”與“養氣”的思想。從文本看,孟子最服膺孔子,故曰:“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孔子以“中和位育”的中和之道行走天下,“明理、知言、養氣、時中、經權、勇智”蘊含其中。毫無疑問,孟子的“知言”與“養氣”源頭在孔子那里,經過孟子的闡釋,成為支撐孟子仁義之道的學說基礎。因而,孟子引有若語說:“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可見,孟子與有若一樣,把孔子推到了“生民未有”的地位。孟子說:“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這多少透出了孟子想在孔子之后,成為儒學傳承者的自覺與自信。

原載:《管子學刊》2024年第2期

作者:孔德立(1974—),男,山東曲阜人,歷史學博士,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家,山東省泰山學者,主要研究領域為早期儒學與中國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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