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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順福:論傳統儒家經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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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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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傳統儒家以《詩》《書》等為經典。這些經典創作于圣賢,不僅反映了普遍的道與理,而且洋溢著圣賢氣象。普遍的道與理構成了經典的內容,并使經典具有了知識價值,圣賢氣象的洋溢不僅彰顯了經典文本形式上的優美,而且能夠產生感化效果。經典體現了圣人之心。圣人之心既有氣質之心,又有超越之性。氣質之心產生了情感,而超越之性表現于活動中便是道與理。心統性情。在這個統一體中,普遍之性主宰了氣質之心的活動,個體主體性因此被消解。傳統儒家揭示了經典的三項內涵,卻忽略了經典的個體主體性向度。

關鍵詞:經 經典 道 理 儒家

在儒家思想文化中,經典是其中最重要的組成因素之一。它不僅凝結了傳統思想的智慧,更是社會文化作用的重要力量,即,社會借助經典來教化民眾,從而形成穩定的文化與社會秩序。即便是在思想自由與開放的今天,人們依然離不開經典。那么,什么是經典呢?這是本文關注的中心問題。本文將以傳統儒家對“經”的理解為基礎,力圖指出:在傳統儒家那里,經典便是由圣賢制作而成的經,它包含兩項基本要素,即,通過完美的寫作技巧而再現圣賢氣象,以及類通普遍之理的圣人之性,從而產生審美的趣味與對道理的認知;傳統經典觀雖然也承認經典表達了圣人之情,但是這種自然之情并不能代替圣人的意志與主體性,故而傳統儒家忽略了經典的個體主體性的向度。

一、圣人與經典的產生

經典是一個現代術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表示經典的概念是“經”字。章太炎考據道:“‘經’之訓‘常’,乃后起之義?!俄n非·內外儲》首冠‘經’名,其意殆如后之目錄,并無‘常’義。今人書冊用紙,貫之以線。古代無紙,以青絲繩貫竹簡為之。用繩貫穿,故謂之‘經’。經者,今所謂線裝書矣。”[1]經的本意是線裝書所用之線,后泛指線裝書。過去紙張、竹簡比較珍貴,非經典重要之作,不得入編。故能夠被寫入文獻的書籍一定是重要的、有價值的文本。在《莊子·天運》中,莊子曰:“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便已將儒家的《詩》《書》等經典文獻叫作經。荀子曰:“《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荀子·解蔽》)這里的《道經》便是《尚書》,即,荀子開始用經來稱呼儒家的經典。荀子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抖Y》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荀子·勸學》)《詩》《書》等經便是經典。

經或經典,在傳統儒家看來,產生于圣賢。荀子曰:“若夫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奧窔之間,簟席之上,斂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說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親也。”(《荀子·非十二子》)只有博學的圣人才能夠著作“文章”而教化蒼生。這里的“文章”便指經典文本。圣人是經典的作者?;蛘哒f,只有圣人的語言與作品才能夠被眾人所接受。荀子曰:“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荀子·儒效》)所有的道等皆產生于圣賢,或者說,圣賢以著作經典的形式為世界立法,即:“《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荀子·儒效》)圣人制作的《詩》表達了自己的志向或理想、《禮》規范了合理的行為等?!兑讉鳌吩唬?ldquo;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周易·系辭下》)《易傳》詳細列舉了伏羲(包犧氏)、神農、黃帝、堯、舜等歷史傳說中的眾圣人的功績。其中尤其是他們的文化貢獻:“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周易·系辭下》)書契的產生不僅僅是文化的產生,更是經典或經典的初級形態的出現。王符明確提出:“先圣之智,心達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經典以遺后人。……是故圣人以其心來造經典,后人以經典往合圣心也,故修經之賢,德近于圣矣。”[2]圣人是經典的作者。經典,方以智稱之為“典要”:“上古圣人不得已而為之立名,此上古之典要也。”[3]經典由圣人制作。

在傳統儒家看來,很多儒家經典產生于孔子。早年的孔子承認自己僅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論語·述而》)。到了后來,隨著孔子地位的提高,人們通常將儒家經典如“四書五經”等都視為孔子或與孔子相關的作品。《史記·孔子世家》曰:“陽虎由此益輕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執國政,是以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孔子退而修《詩》《書》等經典。“《書》《傳》《禮記》自孔氏。”(《史記·孔子世家》)而古代的“《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最后剩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記·孔子世家》)。《白虎通》稱之為“定五經”:“孔子所以定《五經》者何?以為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陵遲,禮樂廢壞,強陵弱,眾暴寡,天子不敢誅,方伯不敢伐。閔道德之不行,故周流應聘,冀行其道德。自衛反魯,自知不用,故追定《五經》,以行其道。”[4]漢代學術界認定孔子定五經等儒家經典。后人將“定”改為“刪”:“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皆傳先王之舊,而未嘗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蓋不惟不敢當作者之圣,而亦不敢顯然自附于古之賢人;蓋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辭之謙也。然當是時,作者略備,夫子蓋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雖述,而功則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5]《詩經》《尚書》《禮》《樂》《春秋》乃至《周易》等都和孔子相關。后來人大多接受這一基本觀點,以為孔子乃是儒家文化經典的創造者或作者。

經典的作者是圣人,比如孔子。王陽明曰:“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王陽明將圣人“述經”稱為“作經”。其又曰:“周公制禮作樂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圣人所能為……”[6]禮樂產生于周公,六經刪定于孔子。其中的“禮樂”應該指《禮》《樂》等經典。王陽明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段洹分抛儯闶俏渫醯囊槐緫蜃?。圣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7]“韶樂”產生于舜,“武樂”等產生于武王,經典產生于圣人。

經典表達了圣人的心意。揚雄曰:“面相之,辭相適,捈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嚍嚍者,莫如言。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8]以語言或書寫形式流傳的經典產生于人心。王符曰:“是故圣人以其心來造經典,后人以經典往合圣心也,故修經之賢,德近于圣矣。”[9]圣人依心作經典,經典出自圣心。朱熹曰:“莊子文章只信口流出,煞高。”[10]莊子的文章,從固有的性情到外在的文章,自然天成而無隔閡,形成一個氣貫整體,故而為高明。比如,“讀《論語》,須將《精義》看。先看一段,次看第二段,將兩段比較孰得孰失,孰是孰非。又將第三段比較如前。又總一章之說而盡比較之。其間須有一說合圣人之意,或有兩說,有三說,有四五說皆是,又就其中比較疏密”[11]。讀《論語》便是為了洞察圣人之意而致知。再如《詩》,“此言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蓋德如雎鳩,摯而有別,則后妃性情之正,固可以見其一端矣。至于寤寐反側,琴瑟鐘鼓,極其哀樂而皆不過其則焉,則詩人性情之正,又可以見其全體也”[12]。圣人的性情自然流露而成經典。這種內容,在陸王心學家那里,便是圣人之心。陸九淵曰:“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13]從本原之心到經典文本之間,由氣而貫通,自然而天成。經典是心意的自然天成。經典與心意之間由氣而貫通一體。王陽明曰:“人心天理渾然,圣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14]經典與圣人是貫通的,或者說,圣人之心意自然流淌至經典中,從而賦予經典以生機或生命。王夫之曰:“程子與學者說《詩經》,止添數字,就本文吟詠再三,而精義自見。作經義者能爾,洵為最上一乘文字,自非與圣經賢傳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者不能。先輩間有此意,知之者鮮。”[15]胸中即心中。經典是心意的自然呈現。那么,經典所表達的圣人心意包含了哪些內容呢?

二、道、理與經典內容

從語義學的角度來看,任何經典總是說了“什么”,即意謂(meaning)。意謂是經典的內容或作為知識形態的文本本義。經典的意謂或知識形態的本義,在傳統儒家看來,便是某種作為抽象規則的道與作為超越法則的理,經典陳述了道與理。

最初,人們相信經典陳述了某種普遍的規則之道。孟子曰:“《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孟子·公孫丑上》)作《詩》者知道?!对姟分杏械?。荀子曰:“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荀子·勸學》)《禮》中記載的各種規范乃是最好的、符合道的行為?!抖Y》中含作為規則的道。《禮記》曰:“古之制《禮》也,經之以天地,紀之以日月,參之以三光,政教之本也。”(《禮記·鄉飲酒義》)《禮》中之禮乃是規范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普遍規則或法則,即道。經典之中蘊含著普遍之道?!栋谆⑼ā吩唬?ldquo;經所以有五何?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稑贰啡剩稌妨x,《禮》禮,《易》智,《詩》信也。人情有五性,懷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之所以有五經,原因在于有五種常道。圣人以這種五常之道來教化民眾。經典蘊含著普遍之道,這也是孔子定經典的原因:“孔子所以定《五經》者何?以為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陵遲,禮樂廢壞,強陵弱,眾暴寡,天子不敢誅,方伯不敢伐,閔道德之不行,故周流應聘,冀行其道德。自衛反魯,自知不用,故追定《五經》,以行其道。”[16]孔子之所以重新刪定經典,原因在于孔子力圖刪除那些不合道的內容,從而只保留那些合乎道的內容。經典只能陳述普遍之道。到了宋明時期,理學家們從普遍之道觀念中抽象出某種超越的、客觀的法則,即理,理即超越的自然法則。儒家的經典蘊含著這種絕對之理。二程曰:“《論語》中言‘唐棣之華’者,因權而言逸詩也??鬃觿h《詩》,豈只取合于雅頌之音而已,亦是謂合此義理也。如《皇矣》《烝民》《文王》《大明》之類,其義理,非人人學至于此,安能及此?作詩者又非一人,上下數千年若合符節,只為合這一個理,若不合義理,孔子必不取也。”[17]圣人并非任意刪定《詩》,而是根據義理。不合“理”的詩篇便被刪除。比如《詩》,二程曰:“夫子言‘興于《詩》’,觀其言,是興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如言‘秉心塞淵,騋牝三千’。須是塞淵,然后騋牝三千。(塞淵有義理。)又如《圖片》之詩,坰牧是賤事,其中卻言‘思無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者在此一句。”[18]詩表達了圣人之意,而圣人之意則合乎義理。因此,《詩》中有理,比如“坰牧”所言有賤事,所含有真理。故“造道深后,雖聞常人語,言淺近事,莫非義理”[19]。語言通常包含事與理。顯而易見的是事,深藏不露的是理。故二程曰:“由《經》窮理。”[20]讀《經》能夠通理。

經典之中蘊含著道理。朱熹曰:“文者,順理而成章之謂。”[21]文章包含道理。朱熹曰:“成章,言其文理成就,有可觀者。”[22]經典文章不僅包含義理,而且可以直觀,即,“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23]圣人所作的文章是形式美與內容真的統一。內容之真在于含理。經典表達了理。這便是“著”:“著者,知之明;察者,識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當然,既習矣而猶不識其所以然,所以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24]“著”即隱藏著的道理呈現出來。經典呈現了理。故朱熹曰:“大凡文字有未曉處,須下死工夫,直要見得道理是自家底,方住。”[25]從文字中看出或獲得道理。朱熹曰:“讀書以觀圣賢之意;因圣賢之意,以觀自然之理。”[26]圣人通過創作經典表達自己的心意,心意之中蘊含著天理。因此,觀圣人之意便是窮理:“讀書著意玩味,方見得義理從文字中迸出。”[27]通過閱讀經典,我們可以從中明理。儒家經典一定包含了仁義之理。王陽明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兑住肥前鼱奘现罚稌肥菆?、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28]在儒家看來,經典的基本內容便是道理,《經》中有理。

圣人,在儒家理論體系中,是天理的化身或曰“人心良知的一種符號和象征”[29]。圣人之意符合天理。理或天理是圣賢存在的終極性根據或最終的標準。二程曰:“圣人公心盡天地萬物之理,各當其分,故其道平直而易行。”[30]圣人盡理,由圣人所創作的經典必然有理。這是儒家對經典的基本規定。二程將經典分為三類,即“(一)儒者之經;(一)文人之經,東坡陳少南輩是也;(一)禪者之經,張子韶輩是也”[31]。經分為儒家經典、文人經典和佛教經典。盡管儒家相信仁義之道才是天下唯一的天理和正道,但是,它也不否認其他傳統或文明中所蘊含的、與天理相似的普遍性東西。也就是說,在儒家看來,經典不僅是漂亮的文本,而且包含了某些具有普遍性與絕對性的東西,比如具有天理或仁義之道等。絕對真理性應該是經典的一個內涵。從認識的角度來說,這種絕對真理性包含兩層內涵,即,作為知識的道和作為法則的理。其中,作為知識的道便是對作為法則的理的描述與再現。從廣義來看,經典一定是包含了某些知識的文本。這些知識,既有科學知識,如命題,也有人倫知識,如規范。這些知識,古人通常稱之為道。這些作為知識的道之所以得到了人們的認可與接受,原因在于這些知識獲得了存在論的證明,即,這些知識乃是對某些普遍實在法則的描述。這些法則便是理。作為法則的理是作為知識的道的內容,作為知識的道則是實在之理的經驗形態。任何一種經典文本的內容一定是正確地記載了某些知識。同時,它所記載的這些知識又是對某些客觀的、絕對的、必然的、永恒的實在合理地反映。因此,經典是包含了真理(Wahrheit)的文本。這便是“經典的恒常性”[32]。

經典表達了圣人的心聲。這種心聲的重要組成部分便是普遍之道和絕對之理。這些普遍之道與絕對之理表現在心靈之中便是性。經典表達了圣人之性。這種圣人之性,作為超越實體,乃是一種可能存在。故“文本陳述了可能世界與可能方式,正是通過這些可能方式,作者在此世界中走來”[33]。這種可能的普遍之性,從現實角度來看,便是生存的規則即普遍之道。普遍之道與絕對之理構成了經典的主要內容,并形成最終的文本。從詮釋學的角度來說,它便是文本本義的主要內容。從普遍之道與絕對之理的實質性來看,任何的經典必定包含了某種文本本義,比如道理?,F實之中,人們之所以懷疑文本本義的存在,原因在于這種普遍之理是形而上的超越實體,無法直觀。盡管我們無法用直觀的形式再現本義,但是毫無疑問,我們依然確信文本的本義,即,我們對本義的實在性表示信念,或者說,本義存在于我們對它的信念中。

三、圣賢氣象與經典形式

圣人制作的經典不僅傳遞了某種普遍之理,而且是優美的作品,值得人們欣賞,或者說,人們在閱讀、理解這些作品時,這些作品通過再現的圣賢氣象,讓讀者獲得情感上的愉悅與審美上的享受。這便是作品的“形體美”。

漢語經典的主要形態是文字載體。王充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神哭之怪?”[34]漢字產生于倉頡。這種文字,王充曰:“夫竹生于山,木長于林,未知所入;截竹為筒,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大者為經,小者為傳記;斷木為槧,析之為板,力加刮削,乃成奏牘。”[35]古人以竹木為材料,用筆墨在其上書寫而成文字,并最終形成《經》《傳》《記》等文本。字是物理實體。王充曰:“古圣先賢,遺后人文字,其重,非徒父兄之書也;或觀讀采取,或棄捐不錄;二者之相高下也。行路之人,皆能論之,況辨照然否者,不能別之?”[36]書籍所記載的文字能夠為后人所觀看或閱讀。由文字等所形成的文本成為物理實體,能夠保存與流傳。朱熹曰:“學者初看文字,只見得個渾淪物事。久久看作三兩片,以至于十數片,方是長進。”[37]文字是可以觀看的形體之物。

通過這種物理實體,圣人制作的經典能夠生動而形象地再現什么,或傳遞什么。從認識意義來看,傳遞的內容是道理,從審美趣味的角度來看,傳遞的內容便是“氣象”。二程曰:“文章成功,有形象可見,只是極致事業,然所以成此事功者,即是圣也。”[38]由詞語等所組成的文本,有形象而好看,可以直觀并產生美感。二程曰:“人語言緊急,莫是氣不定否?曰:‘此亦當習。習到言語自然緩時,便是氣質變也。學至氣質變,方是有功。人只是一個習。今觀儒臣自有一般氣象,武臣自有一般氣象,貴戚自有一般氣象。不成生來便如此?只是習也。’”[39]人的言語之中自然體現了言說者的氣質或氣象,比如儒臣、武將與貴戚,從其各自的言說中便能夠感受到各有一番氣象。經典能夠生動地再現作者的氣質,能夠再現氣象的文本或經典,從審美的角度來說,便是能夠感染人的美文。二程曰:“學圣人者,必觀其氣象。《鄉黨》所載,善乎其形容也,讀而味之,想而存之,如見乎其人。”[40]經典能夠生動而形象地反映出作者的性情,在表達上獲得成功,屬于好文章、漂亮的文章。比如,“申申是和樂中有中正氣象,夭夭是舒泰氣象,此皆弟子善形容圣人處也。為申申字說不盡,故更著夭夭字。今人不怠惰放肆,必太嚴厲,嚴厲時則著此四字不得,放肆時亦著此四字不得。除非是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氣”[41]。“申申”“夭夭”等生動而形象地再現了言說者的氣質或性情。這種形象再現,從文學的角度來說便是成功地塑造了作品,達到了傳神的藝術效果。因此,經典值得“玩味”:“但將圣人言語玩味久,則自有所得。當深求于《論語》,將諸弟子問處便作已問,將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孟復生,不過以此教人耳。若能于《論》《孟》中深求玩味,將來涵養成甚生氣質!”[42]玩味便是審美,值得玩味者便是具有審美趣味的作品。

朱熹曰:“言夫子之文章,日見乎外,固學者所共聞;至于性與天道,則夫子罕言之,而學者有不得聞者。蓋圣門教不躐等,子貢至是始得聞之,而嘆其美也。”[43]孔子的作品常常為人所嘆美,即,“孔子言語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語句句是事實”[44]。孔子的作品自然溫潤,孟子之言則嚴厲而有力度。這些不同形態的作品皆是上乘作品,具備感化人的功能。比如,“‘《尚書注》并《序》,某疑非孔安國所作。蓋文字善困,不類西漢人文章,亦非后漢之文。’或言:‘趙岐《孟子序》卻自好。’曰:‘文字絮,氣悶人。東漢文章皆然’”[45]。東漢文章有悶人之氣質。由文字等形成的不同的文本,各自具備特殊的氣質。文如其人,如“仲舒為人寬緩,其文亦如其人。大抵漢自武帝后,文字要入細,皆與漢初不同”[46]。董仲舒的文字、文本或文章氣弱。“公且看三代而下,那件不薄?文章、字、畫亦可見,只緣氣自薄。”[47]三代以下的文字、文章或字畫等只有薄氣。朱熹曰:“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詞氣溫和,義理精密如此!秦漢以后無此等語。”[48]由文字所組成的文本內含溫和之氣。王夫之曰:“一篇載一意,一意則自一氣。首尾順成,謂之成章;詩賦、雜文、經義有合轍者,此也。”[49]好文章之中自有一番氣象。這些氣象的出現,證明了作者表達的成功。

能夠再現圣賢氣象的作品不僅能夠表達主張,而且具有能夠產生感化的功能。二程曰:“‘仁言’,謂以仁厚之言加于民。‘仁聲’如‘仁聞’,謂風聲足以感動人也,此尤見仁德之昭著也。”[50]仁言生仁聲,進而感動人。朱熹曰:“須是看他詩人意思好處是如何,不好處是如何??此L土,看他風俗,又看他人情、物態。只看《伐檀詩》,便見得他一個清高底意思;看《碩鼠詩》,便見他一個暴斂底意思。好底意思是如此,不好底是如彼。好底意思,令自家善意油然感動而興起??此缓玫祝约倚南氯缰鴺屜嗨?。如此看,方得《詩》意。”[51]《詩》中不僅有是非道理,而且因為它生動形象,因此能夠直接激發人體中的善氣而心生感動。讀《詩》能夠感動自身之心。這便是“興”:“古人獨以為‘興于《詩》’者,詩便有感發人底意思。”[52]興即感動人。而讀詩便是“吟詠諷誦”:“讀詩正在于吟詠諷誦,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然足以感發善心。……如《鄭詩》雖淫亂,然《出其東門》一詩,卻如此好。《女曰雞鳴》一詩,意思亦好。讀之,真個有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者!”[53]吟詠諷誦便是讀出聲音、產生氣息,甚至能夠激發出一定的動作。這些載體能夠“化人”:“名者,命也,命呼之而人知之。呼者,聲之化出者也。始化也而訛,訛生于俄,是以謂之化;倒人曰,而立人其旁,一生一死之名也,制字者苦心哉!”[54]名即命名。命名即稱呼,稱呼便有聲音。這些聲音作品足以感染人。這便是感應。方以智曰:“蓋自然感應,發于性情,莫先于聲矣。故,圣人立文字以配之,作聲歌以暢之,制音樂以諧之。”[55]審美中的感應便是感染,即,圣人的作品能夠感化讀者,從而變化讀者的氣質,能夠產生感化讀者的效果。方以智曰:“雅言之教,興于《詩》而成于《樂》。古者相見,歌《詩》諭志,聞《樂》知德,吹律協姓,微矣。操琴瑟,聽新聲,皆往往足以知得失、生死、成敗、治亂。異室張徽,感同葭管;悟者沖口,妙與韻葉。清凈音聞,感寂之微,通格異類,非道理所能說。曾子、桑戶,音出金石;孤孽伉烈,聲動天地。得道之人與誠迫之人,皆同此不可已之聲音迸裂而出。興之必怨,猶元之必貞。貞而元,怨而興,豈非最發人性情之真者乎?”[56]儒家的禮樂作品是某種氣質載體。這些載體產生于作者,并能夠通過感應的方式激發讀者的氣質,從而改造讀者的氣質,使其向善。這種能夠感化讀者的作品通常具有審美價值。這便是經典的形體特征。

四、圣人之心:普遍與個體

經典呈現了圣人之心意。那么,圣人之心意包含了哪些內容呢?從內容來看,經典不僅傳遞了普遍之理,而且承載了圣人氣象。這種普遍之理與圣賢氣象,從作者的角度來看,表現為圣人之性與圣人之情。經典中的道理體現了圣人之性。這便是體用不二的辯證關系,即,用中之理轉換為體中之性。二程曰:“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57]行為之理,落實于身體之上便是性。也就是說,關于行為的各種普遍之道理,表現于人的心中便是性。二程曰:“行仁自孝弟始,孝弟,仁之事也。仁,性也;孝弟,用也。謂孝弟為行仁之本則可,直曰仁之本,則不可。”[58]仁義之理,在體的角度來看,便是性。朱熹亦曰:“只是這理,在天則曰‘命’,在人則曰‘性’。”[59]在用為理,在體為性。性即理,即,行為之理最終本源于圣人之性。朱熹曰:“人之性情,心之體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條理如此。”[60]圣人合理行為的起源便是包含了性的圣人之心。

經典表達了圣人之“氣象”,即情。情,按照中國傳統儒家哲學理論,乃是以某種自然稟賦的氣質為主體的活動。如,情生于氣質性的人性。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在孟子那里,自然稟賦的性乃是某種氣質的、善良的性,其所發動的活動即情因此反映了性的善良。這便是“乃若其情”。同樣,荀子之性也是氣質之性,即,“荀揚韓諸人雖是論性,其實只說得氣”[61]。這種氣質之性是情欲活動的主體。荀子曰:“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荀子·正名》)性是主體,情和欲便是性的表現,如性動為欲、表現為情。荀子曰:“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荀子·正名》)性動而生情?!缎宰悦觥吩唬?ldquo;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內之。”[62]情生于性,或者說,情是性的活動。情乃是人的、以自然氣質為主體的形體所主導的活動。

這種自然稟賦的氣質形體,理學家改稱之為心。由此,性動為情便轉變為情產生于心。二程曰:“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其實一也。心本善,發于思慮,則有善有不善。若既發,則可謂之情,不可謂之心。譬如水,只謂之水,至于流而為派,或行于東,或行于西,卻謂之流也。”[63]心是體,情是其用,情產生于心。準確地說,情是心性合一而產生的活動。伊川曰:“性之本謂之命,性之自然者謂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自性之有動者謂之情,凡此數者皆一也。”[64]人心依據于人性的活動叫作情。胡宏曰:“性譬諸水乎,則心猶水之下,情猶水之瀾,欲猶水之波浪。”[65]心在水下,是根基。其表面為情和欲。情生于心。朱熹曰:“‘性’字從‘心’,從‘生’;‘情’字從‘心’,從‘青’。性是有此理。”[66]情產生于心、正于性。這便是“心統性情”[67]。朱熹曰:“惟圣人全體此心,隨感而應,故其所行無非不忍人之政也。”[68]情生于心,即,心動而生不忍人之情。朱熹曰:“性無不善。心所發為情,或有不善。說不善非是心,亦不得。卻是心之本體本無不善,其流為不善者,情之遷于物而然也。性是理之總名,仁義禮智皆性中一理之名。惻隱、羞惡、辭遜、是非是情之所發之名,此情之出于性而善者也。”[69]心是行為主體。這個主體包含了兩項要素,即超越之性理和氣質之心臟,二者合一而產生情。情的發生便有了兩個主體,一個是性體,一個是形體。其中的氣質心靈便是情的直接主體,而性則是其間接主體也是終極主體。王陽明說:“性一而已。仁義禮智,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70]人類自然稟賦的心靈不僅有超越之性,而且有氣質之心。正是后者直接產生了喜怒哀樂之情。王陽明說:“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于無窮,只一人而已。”[71]忠孝節義等情或行為皆出自于符合良知的本心。心動而生情,這便是傳統儒家的共同結論。

這種依賴于自然稟賦而發生的情欲活動具有自然性的特點,卻沒有個體主體性的特點,即它僅僅是人類緣因于氣質載體而發生的,并非個體能夠自己做主的行為。比如,“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惻隱之心的產生并非出于主體的故意或自愿,而是主體的自然反應。王陽明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72]內含良知的心靈自然知道孝順父母,仁孝的情感或行為是一種自然的顯現,于個體選擇無關。這意味著情的出現乃是一種非自由主體的個體性行為?;蛘哒f,在情感活動中,主導因素并不是行為人的自由意志,而是自然的稟賦活動。

經典承載了圣人之心,心中含性與情。在這種復雜的心靈活動之中,我們并不否定圣人的自主而自由的心靈活動,對于圣人來說,經典可能體現了圣人的自由意志。但是,從儒家心靈活動的原理來看,作為意志的心顯然聽命于作為規則的道或理,即在心性關系中,普遍之性占據了絕對主導權。二程曰:“圣人與理為一,故無過,無不及,中而已矣。其他皆以心處這個道理,故賢者常失之過,不肖者常失之不及。”[73]心是一切行為的主宰。而在這個氣質心靈與絕對天理的統一體中,氣質心靈最終聽命于超越之理或性。二程曰:“圣人公心盡天地萬物之理,各當其分,故其道平直而易行。”[74]圣人盡心便是心聽從于理或性。性對心靈的主導作用,朱熹稱之為“心統性情”:“蓋性即心之理,情即性之用。今先說一個心,便教人識得個情性底總腦,教人知得個道理存著處。若先說性,卻似性中別有一個心。橫渠‘心統性情’語極好。”[75]張載的心統性情說非常精準,因為它準確地表達了心性關系,即心中含性、性主心靈。朱熹曰:“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會之地。”[76]性是心的根據,心則是性所在之處。朱熹曰:“但人為物之靈,極是體而全得之,總會于吾心,即所謂性。雖會在吾之心,為我之性,而與天固未嘗間。……(那個不是心做?那個道理不具于心?)天下豈有性外之物,而不統于吾心是理之中也哉?但以理言,則為天地公共,不見其切于己。謂之吾心之體,則即理之在我有統屬主宰,而其端可尋也。”[77]內含性的心之所以虛靈明覺,原因在于心中含性、性主心動。假如我們承認心中包含著現代人的意志觀念的話,那么,在朱熹心靈哲學體系中,個體的意志最終服從于普遍的法則即道與理。

經典體現了圣人之心。在圣人之心中,真正主導者乃是普遍的道理,而非個人的意志。或者說,傳統儒家認為,經典首先包含著普遍的道理,以及圣人的氣質,對于每一個圣人自己的、獨特的個體性,傳統儒家有所忽略。即便儒家相信經典蘊含著個人的意志,從心性關系來看,這種個人意志并未獲得主體性或主導性地位。由心性合成的主體的活動無法體現作者的個體主體性。這應該是傳統儒家經典觀的一大缺憾。

五、結語:個體主體性的消解

傳統儒家認為,經典是由圣人所創造的文本,普通人幾乎沒有資格創造經典。這是儒家經典的第一個特征。經典的第二個特征是經典一定含有永恒的道與理,經中有理。通過學習經典,讀者能夠知“道”而明理。經典的第三個特征是,在儒家看來,經典之中一定蘊含了圣賢氣象,也就是說,經典一定是美文。這些美文能夠栩栩如生地描述或再現作者的性情。這些文字,通過呈現圣人氣象而影響讀者,從而激發讀者的激情或情感,調動讀者的良善氣質,并最終改變讀者的氣質、致善成人,以發揮經典的教化作用。

傳統儒家的這些經典觀具有一定的現代意義和價值,即,它能夠給我們理解一般的經典提供一定的啟發。從現代詮釋學的角度來說,經典一定是美好的文章,即,能夠形象地再現作者的心聲或心意,在形式上令人欣賞,且能夠感動讀者。這便是經典的特征。同時,在內容上,經典講述了一個普遍的知識、道理或真理,因而具有永恒性和絕對性?;蛘哒f,經典作品不僅僅表達了作者的個人感悟或情感,而且包含了某些普遍的觀念,如真理、致善和完美等絕對的價值或觀念(至少人們以之為普遍的觀念)。經典作品通常內含普遍而絕對的東西。“當我們說某某人的著作是經典型的,就表示該著作具有一種不受時間限制的永遠價值。”[78]也正是這種絕對者的存在,不僅給讀者帶來審美的享受,同時也能夠讓讀者獲得超越、獲得新生。這便是經典的社會價值。因為經典中內含永恒的真理,因此,經典是永恒的。

除此之外,經典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內涵,即蘊含了作者的獨特個體意志,呈現了個體的獨特個性化人生。真正的經典一定是基于作者的個體化活動而產生的作品。如果我們把經典的創作視為一個事件,那么,這個事件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其特殊性,即這是某個人、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的創作。這種時間性、空間性注定了這個創作事件的唯一性或特殊性。這種唯一而特殊的事件所具有的性質,我們稱之為創作活動的個體性。經典的制作一定是個體化過程,它蘊含著個體性。這個個體性事件的源頭便是自主而自由的心靈,或者說,人的自由意志。這也是我們閱讀經典時常常關注的最重要的向度,即作品體現了作者獨特的心聲或主體性。其中,人的主體性屬于絕對的、形而上的實體,它并不直接呈現,而是借助于某些經驗的存在而在世。經驗的存在不僅是顯而易見的,而且是變化的,而個體主體性卻是不變的。這種不變的主體性的另一個概念便是自我。“在自然世界,變化的狀態與進程總是相對于某種保持不變的事物,同樣,我們意識中的變化也依賴于某種事實,即,它們總是從屬于某種不變的自我。”[79]不變的自我即主體性。這種超越的主體性常常通過自然的情感、易知的理想等而在場。也就是說,我們通常能夠通過經典而知曉作者的認識、理想與情感等。這些情感與理想等最終體現了作者的個體意志與主體性。經典一定是自由個體的創作。這種“作為可能世界的文本世界,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個我能夠為了在那里實現我的可能性而棲居、然后思考自己的地方”[80]。作品一定是作者自由創作的產物。

中國傳統儒家認為,經典體現了圣賢的氣象與性情。我們不能否認這些氣象或情感之中隱藏著作者的自由意志與主體性,但是,傳統儒家詮釋學卻并未明確揭示出這一內涵。對于經典的個體化向度,傳統儒家有所忽略,或者說,傳統儒家認識得并不清楚。更重要的是,在普遍的道理與個體的(可能包含了意志的)觀念之間,傳統儒家選擇了普遍道理為主宰、個人意志聽從于絕對的道理,從而弱化了個人意志的主體性地位,消解了人的個體主體性。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2020年度后期資助重點項目“傳統儒家心靈哲學研究”(項目批準號:20FZXA005)階段性成果。

 

 

 

[1]章太炎:《國學講演錄》,吳永坤講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44頁。

[2]王符著,汪繼培箋:《贊學第一》,《潛夫論箋校正》,彭鐸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頁。

[3]方以智:《方以智全書》(第10冊),黃德寬、諸偉奇主編,合肥:黃山書社,2019年,第11頁。

[4]陳立:《五經》,《白虎通疏證》卷九,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44—445頁。

[5]朱熹注:《論語章句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8年,第27頁。

[6]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12頁。

[7]王守仁:《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卷三,吳光等編校,第113頁。

[8]汪榮寶:《法言義疏》卷八,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60頁。

[9]王符著,汪繼培箋:《贊學第一》,《潛夫論箋校正》,彭鐸校正,第13頁。

[10]黎靖德編:《老莊列子》,《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五,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992頁。

[11]黎靖德編:《語孟綱領》,《朱子語類》卷十九,王星賢點校,第441頁。

[12]朱熹注:《詩經集傳》,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中),第2頁。

[13]陸九淵:《語錄》,《陸象山全集》卷三十四,北京:中國書店,1992年,第252頁。

[14]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第11—12頁。

[15]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船山全書》(第15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843頁。

[16]陳立:《五經》,《白虎通疏證》卷九,吳則虞點校,第447、444—445頁。

[17]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0頁。

[18]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41頁。

[19]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七,《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78頁。

[20]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58頁。

[21]朱熹注:《論語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61頁。

[22]朱熹注:《論語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20頁。

[23]朱熹注:《論語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19頁。

[24]朱熹注:《孟子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102頁。

[25]黎靖德編:《讀書法上》,《朱子語類》卷十,王星賢點校,第164頁。

[26]黎靖德編:《讀書法上》,《朱子語類》卷十,王星賢點校,第162頁。

[27]黎靖德編:《讀書法上》,《朱子語類》卷十,王星賢點校,第173頁。

[28]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第10頁。

[29]吳震:《中國思想史上的“圣人”概念》,《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30]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181頁。

[31]黎靖德編:《讀書法下》,《朱子語類》卷十一,王星賢點校,第193—194頁。

[32]景海峰:《經典的原義及其擴展性——以儒家經典詮釋為例》,《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

[33]Paul Ricoeur, Writings and Lectures, Volume 2: Hermeneutics, trans. David Pellau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3), 60.

[34]王充:《論衡》,《諸子集成》(第7冊),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52頁。

[35]王充:《論衡》,《諸子集成》(第7冊),第124頁。

[36]王充:《論衡》,《諸子集成》(第7冊),第133頁。

[37]黎靖德編:《讀書法上》,《朱子語類》卷十,王星賢點校,第163頁。

[38]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五,《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79頁。

[39]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90頁。

[40]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二,《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234頁。

[41]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16頁。

[42]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79頁。

[43]朱熹注:《論語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19頁。

[44]黎靖德編:《語孟綱領》,《朱子語類》卷十九,王星賢點校,第444頁。

[45]黎靖德編:《綱領》,《朱子語類》卷七十八,王星賢點校,第1984頁。

[46]黎靖德編:《綱領》,《朱子語類》卷七十八,王星賢點校,第1985頁。

[47]黎靖德編:《孔孟周程張子》,《朱子語類》卷九十三,王星賢點校,第2352頁。

[48]黎靖德編:《邶柏舟》,《朱子語類》卷八十一,王星賢點校,第2103頁。

[49]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船山全書》(第15冊),第847頁。

[50]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12頁。

[51]黎靖德編:《論讀詩》,《朱子語類》卷八十,王星賢點校,第2082頁。

[52]黎靖德編:《論讀詩》,《朱子語類》卷八十,王星賢點校,第2084頁。

[53]黎靖德編:《論讀詩》,《朱子語類》卷八十,王星賢點校,第2086頁。

[54]方以智:《方以智全書》(第1冊),黃德寬、諸偉奇主編,第313頁。

[55]方以智:《方以智全書》(第10冊),黃德寬、諸偉奇主編,第10頁。

[56]方以智:《方以智全書》(第1冊),黃德寬、諸偉奇主編,第347頁。

[57]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04頁。

[58]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173頁。

[59]黎靖德編:《性情心意等名義》,《朱子語類》卷五,王星賢點校,第83頁。

[60]朱熹:《孟子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25頁。

[61]黎靖德編:《人物之性氣質之性》,《朱子語類》卷四,王星賢點校,第78頁。

[62]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頁。

[63]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204頁。

[64]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五,《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318頁。

[65]胡宏:《知言》,《胡宏集》,吳仁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頁。

[66]黎靖德編:《性情心意等名義》,《朱子語類》卷五,王星賢點校,第91頁。

[67]黎靖德編:《張子之書一》,《朱子語類》卷九十八,王星賢點校,第2513頁。

[68]朱熹注:《孟子集注》,宋元人注:《四書五經》(上),第24頁。

[69]黎靖德編:《性情心意等名義》,《朱子語類》卷五,王星賢點校,第92頁。

[70]王守仁:《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卷二,吳光等編校,第68頁。

[71]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第15頁。

[72]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第6頁。

[73]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三,《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307頁。

[74]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二程集》,王孝魚點校,第1181頁。

[75]黎靖德編:《性情心意等名義》,《朱子語類》卷五,王星賢點校,第91—92頁。

[76]黎靖德編:《性情心意等名義》,《朱子語類》卷五,王星賢點校,第88頁。

[7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七,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40頁。

[78]洪漢鼎:《文本,經典與詮釋——中西方經典詮釋比較》,《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5年第2期。

[79]Hans-Georg Gadamer, Hermeneutics betwee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The Selected Writings of Hans-Georg Gadamer, vol. 1, ed. and trans. Pol Vandevelde and Arun Iyer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6), 127.

Ricoeur, Writings and Lectures, Volume 2: Hermeneutics, 17.

 

原載:《孔學堂》(中英文)2024年第1期。

作者:沈順福,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暨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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