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愛推演是孔孟思想的核心理論,也是儒家思想的人性論基礎??酌先蕫弁蒲莸幕韭窂绞且匝売H情為基石,從血親之愛漸次推演至人際之愛、自然之愛,然后通過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回到本心,實現終極之愛。
在孔子的學說中,“仁”占有著重要地位,孔子認識到要實現王道政治和大同理想,使天下有道,光靠外在的禮的約束不行,必須依靠人的內心自覺,因此他越來越多地談到“仁”?!墩撜Z》二十篇說到“仁”的地方有很多,但是沒有一個固定的解釋??鬃訉?ldquo;仁”的解釋大都是解答弟子提問時根據不同的語境講的,但其中有一個最為基本也是最為核心的解釋,那就是“愛人”。樊遲向孔子問仁的時候,孔子說:“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也說“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大戴禮記·主言》載“仁者莫大于愛人。”“仁”就是一種愛,一種基于人性之善的最原始最樸素的愛,并且這種愛具有普遍性,人人都有這個愛心,所以后世學者總把“仁愛”并稱。這是“仁”的內涵。
孔子首先肯定了人都具有仁的天性,并且為仁找到了根據,這就是人類的血緣親情。血緣關系是人類的自然親情和最原始的倫理關系,因此血親之愛無需證明即可存在。孔子非常強調孝,認為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情感是仁愛的基石,“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在自然親情之中,他首先看重父子之間的孝和兄弟之間的悌。把“仁”植根于其中:“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孟子也認為仁最關鍵最主要的就是好好地侍奉自己的父母,“仁之實,事親是也”(《孟子·離婁上》)。郭店竹簡中有一篇文獻叫《唐虞之道》,其中記載“堯舜之行,愛親尊賢。愛親故孝,尊賢故禪……孝,仁之冕也。愛親忘賢,仁而未義也。尊賢遺親,義而未仁也”。仁愛之心首先體現為孝悌,這是仁愛之心推演的第一層面,即血親之愛。
在孔子那里,孝悌是仁的根本。他說“立愛自親始”(《禮記·祭義》),把孝親作為仁愛的邏輯起點,然后通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人類普遍情感來進行外推,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忠恕之道,把這種仁愛之心推至他人,使“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禮記·禮運》)。這樣在血親關系中,自然存在的父子、兄弟情感就向外擴展到他人,最終達到“泛愛眾”。“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由近及遠、由親及疏,就是仁愛推演的方式。
孔子之后,孟子進而提出惻隱之心的概念。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惻隱之心,這是人生而所固有的本性。因有惻隱之心,所以能夠發善心,做善事,行善政。他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孟子強調人禽之別,“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之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孟子認為人與禽獸的差別就在于有無仁義之心。“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在論證了仁義之心的存在之后,孟子也沿著孔子開辟的道路繼續推進。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這就是“善推其所為”(《孟子·梁惠王》)。把人類的血緣親情推演到他人,這樣就把仁愛之心推向了整個人類,是一種普遍之愛。這是仁愛推演的第二層面,人際之愛。
從孔孟開始,仁愛的外延不僅僅局限在人類社會,而擴展到自然界??鬃訉μ斓刈匀坏幕緫B度是由衷地贊美和愛。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他對自然界各種生物都充滿愛心,他“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釣魚時不一網打盡,打獵時不射殺歸巢的鳥??鬃诱J為,“仁厚及于鳥獸昆蟲”(《孔子家語·五帝德》),“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禮記·孔子閑居》)這就是說,仁愛之心,應當擴展到鳥獸蟲魚等所有自然萬物。孟子進一步發揮孔子思想,認為“仁者無不愛也”(《孟子·盡心上》),提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非常明確地把“愛物”充實為仁的應有之義。孟子說:“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孟子提出的“親親”“仁民”“愛物”三個概念,不是等價齊觀的:“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對于物,只能是愛,而不能是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對于普通人只能是仁,而不能是親。這確實符合人的自然情感。正如焦循的解釋:“親即是仁,而仁不盡于親。仁之在族類者為親,其普施于民者,通謂之仁而已。仁之言人也,稱仁以別于物;親之言親也,稱親以別于疏。”所以,孟子說“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就是說,仁者雖然是“無不愛”,但也存在先后主次和輕重緩急。宋儒張載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正蒙·西銘》),“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正蒙·大心》)這樣,始于血緣親情之愛由擴展到普遍的人際之愛,繼而擴展到自然萬物。這是仁愛推演的第三層面,即自然之愛。
將仁愛推演到自然的萬事萬物之后,似乎仁愛推演過程已經結束了,但事實并非如此,宋明儒學進一步將仁提升到新的高度,那就是將仁解釋為人的天性,具有本體論色彩,同時也具有終極意義。也就是說,仁是人的一個根本屬性,是天賦予人的秉性,人通過修己與推己的實踐過程,進而達到知性知天,成圣成仁。事實上,孔子所謂“殺身成仁”,孟子所謂“舍生取義”已經具有這種色彩,宋明儒不過沿著孔孟的思想又前進一步。程顥在《識仁篇》說,“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二程遺書》卷二)他非??粗厝伺c自然界之間形而上層面的內在關聯,在程顥看來,仁的根本特征就是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溝通與體貼。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他認為“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別有個理,理外別有個心……竊謂天地無心,仁便是天地之心。”(《朱子語類》卷一)可見,朱熹將仁愛之心作為天地萬物一切之本體,天地以此心普及萬物。心學代表人物陸九淵提出“心即理”的命題,仁既是人之本心,又是理。“仁義者,人之本心也。”(《陸九淵集》卷一《與趙監》)陸九淵說:“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如是則為仁,反是則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則得之,得此理也。”(《陸九淵集》卷一《與曾宅之》)按照陸九淵的說法,仁即心,仁即理,心與理歸一無二,歸一為本體,即宇宙本體。王陽明用自我的“心”推廣出萬物一體之仁,“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傳習錄·答顧東橋書》)王陽明說:“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傳習錄·答顧東橋書》)圣人之心,即仁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并且王陽明認為作為人尤其是統治者修身的目標是“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傳習錄·答顧東橋書》)。這樣,仁愛的推演最后又回到仁的本源意義上來,成圣成仁,使得仁具有了超越性和終極色彩,這種超越不必借助外力的拯救,只需要修己推己,進行仁愛的推演,仁愛推演過程完成,也就同時實現了精神上的超越。仁愛推演最后回歸到仁的終極意義,這是仁愛推演的第四層面,即終極之愛。
從上述仁愛推演的四個層面來看,仁愛的推演其實是一個循環,從血緣親情之愛開始,最后到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結束。作為開始的仁,是一種樸素的基于血緣關系上的血親之愛,體現為孝親。從孝親到愛人,推己及人,再到泛愛眾,“仁民而愛物”,再推演至自然界萬事萬物,達到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完成道德的超越。這個推演過程具有如下幾個特點,推演方式以個體為起點,從己出發,推己及人,由親及疏,由近及遠;推演基礎是血緣親情;推演依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推演對象從人到物,從倫理走向生態,最后回歸本心(終極)。
(作者:韓濤,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