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語“本體論”與“存在論”應當嚴格地區別開來,前者對應傳統的“ontology”,后者對應的則應當是“Being theory”,因為后者思考的并非形而上的存在者,而是前存在者的存在。盡管前者可以漢譯為“存有論”,但后者卻不能,因為漢語“有”的本義是一種存在者化的觀念,在哲學上所指的正是作為形而上存在者的本體。所謂“漢語哲學”,其中心任務應當是揭示中國哲學關鍵詞的存在論意義。漢字“生”“在”“存”的本義,即人與草木渾然不分的共在,都是中國遠古先民對存在的感悟,從而具有存在論意義;而“活”的本義作為“水流聲”,則表征著人是由于傾聽“天命”而得以存在的,從而具有當代詮釋學的意義。
關鍵詞:漢字的本義;生活;存在;本體論;存在論
最近這些年,中國哲學界出現了一個動向,叫作“漢語哲學”,就是用漢語來講人類普遍的哲學問題。筆者認為,首先,講“漢語哲學”,最核心的問題應該是從漢語的角度來講“存在”(Being)問題。其次,這里有幾個關鍵詞,那么,通過考察這幾個關鍵詞的本義,基本上就可以看出,對于全世界哲學所面對的這個核心的“存在”問題,中國人最初是怎么理解的,即這些漢字最初出現、最初使用的時候是什么意思。
一、漢語“存在論”與“本體論”的概念區分
為了講清楚這些問題,須先解釋“存在論”這個概念。
大家知道,漢語“存在論”這個詞語,中國以前是沒有的,它是對英文ontology的翻譯。但是,英文ontology在近代傳入中國以后,通常的漢譯不是“存在論”,而是“本體論”。我們今天在漢語哲學文本當中看到的“存在論”和“本體論”其實是一個意思,其所對應的是同一個英文詞,即都是ontology。但是,這就帶來很大的問題。要講清楚這個問題,從哪里開始呢?我們從海德格爾的問題意識切入。
海德格爾認為,軸心時代以來,比如說從西方的古希臘時代以來,或者說從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以來,傳統哲學的核心問題都是ontology的問題;但是,這種東西現在已經不行了,過時了。他有一篇重要的文章,叫作《哲學的終結和思的任務》,就是講傳統的ontology,也就是傳統的本體論哲學,應當終結了。在他看來,傳統的ontology是形而上學,它固然要為其它各個形而下的學科奠基的;但是,它本身卻是需要被奠基的,或者說是有待于奠基的,而這恰恰是傳統ontology的盲點。這是海德格爾的一個很了不起的思想,可以說是哲學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貢獻。
那么,用什么來為傳統的ontology奠基?海德格爾自己發明了一套理論,就是關于“此在”(Dasein)的“生存”(existence)的理論。他把自己的這種理論叫做“基礎本體論”(fundamental ontology),也有人翻譯為“基礎存在論”,意思是說:傳統的本體論需要被奠基,用什么來奠基?就應當用這個基礎本體論來奠基。為什么?因為傳統本體論已經不會思考“存在”,或者說“遺忘了存在”,它所思考的全是“存在者”,是“存在者化”的思維。
所以,海德格爾又提出了一個最重要的理論,就是“本體論區分”(ontological difference),或者翻譯為“存在論區分”,就是嚴格區分“存在”與“存在者”。在他看來,過去兩千年的傳統哲學遺忘了存在,它們所思考的全都是存在者:為了說明形而下的眾多相對的存在者何以可能,而來構造一個形而上的唯一絕對的存在者。但是,不論形而下的存在者,還是形而上的存在者,都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本身。這就是“遺忘存在”。他提出“本體論區分”或“存在論區分”,就是要“追問存在的意義”,其實就是要為存在者奠基,也就是為傳統本體論奠基。這是“雙重奠基”,即:傳統本體論為眾多形而下學奠基,而基礎本體論則為傳統本體論奠基。
這里不展開談海德格爾思想,只是簡單提一下:其實,他自己關于“存在”的前期思想,并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才有了他的后期轉向。為什么?因為所謂“此在”(Dasein)其實同樣是一種“存在者”,而不是“存在”,因此,用“此在的生存”來為形而上學的傳統本體論奠基,這本身就是一種形而上學,只不過是一種現代性的個體性的形而上學。
關于海德格爾的后期轉向,我們這里也不必展開談。筆者想說的是:對于漢語哲學來說,這里有一個很大的麻煩。麻煩在哪里呢?那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兩種本體論,即傳統的本體論和他自己的基礎本體論,都是ontology。但是,在漢語中,把西文的ontology翻譯成“存在論”和“本體論”,其含義是截然不同的。
筆者自己的做法是:在漢語里面做一個區分,然后再回過頭來在英文里面找到不同的對應:
一方面,凡是談到傳統意義的ontology、思考形而上的存在者的時候,筆者用“本體論”。這本來是中國哲學的概念,它是“形下—形下”的觀念架構;不過,西方哲學大概也是一樣。中國哲學講“形下—形下”的架構,有兩種說法,即“本—末”的架構和“體—用”的架構。“本”和“體”合起來,就是“本體”,它和西方哲學傳統的ontology雖然具體內容不盡相同,但是可以相對應,即都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傳統本體論對形而上的存在者的思考。所以,在談到傳統意義的哲學本體論的時候,筆者不用“存在論”,而用“本體論”。
而另一方面,凡是談到為傳統ontology奠基的“存在”理論,筆者用“存在論”;而且,其所對應的英文不是“ontology”,而是“theory of Being”或者更簡潔的“Being theory”。這其實意味著對海德格爾的“fundamental ontology”的批評。海德格爾想做的事情,是要回到存在本身,重新為傳統本體論的存在者化的東西奠基,即用“存在”為“存在者”奠基;但是,他仍然用“ontology”這個概念,這就造成困惑。
這里強調一下:20世紀以來的哲學,和20世紀之前的哲學之間有一個根本的區別,其實都是受到海德格爾的影響。這個區別就是:過去兩千多年的傳統哲學,都是“存在的遺忘”;我們今天的思想或者哲學的真正的“存在論”,首先要追問的是“何謂存在”。但是,我們卻不能這樣問:存在是什么?因為:存在不是“什么”,即不是一個東西,不是存在者。當你問“存在是什么”的時候,你已經預設了答案,就是說,你已經把存在預想成了一種存在者,也就是一個“什么”、一個“東西”,那就錯了。任何可以想到、可以“思議”的東西,都是存在者,中國人叫做“萬物”,包括人在內。但是,當我們追問“存在者可以可能”的時候,那就只可能有一個答案:“存在”。存在是什么呢?啥都不是;在這個意義上,“存在”是“無”。
以上是筆者為了講下面幾個漢字的存在論意義而先做的一個鋪墊。
二、漢字“生”“在”“存”“活”本義的存在論意義
現在圍繞本期會講的主題,講幾個漢字關鍵詞,通過漢語來對“存在”這個哲學前沿的核心觀念進行詮釋。筆者認為,通過對這幾個漢字的本義的詮釋,可以把“存在”的觀念講得非常清楚。
?。ㄒ唬?ldquo;生”的存在論意義
聯系“生活儒學”,首先就是“生”字。
我們談一個漢字的本義,通常繞不過去的就是中國第一部專門講漢字本義的字典,那就是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關于漢字的本義,《說文解字》有很多地方談得很好,但也有些談得不對的地方,今天的文字學家,特別是古文字學家,包括甲骨學家,已經有很多討論。但是不管怎樣,我們談漢字的本義,《說文解字》是繞不過去的。
關于“生”字,《說文解字》的解釋是:“象艸木生出土上。”這就是說,“生”字是由兩個字構成的:下面是一個“土”字,上面是一個“屮”字。這個“屮”是一個象形字,就是草木剛剛發芽、剛生出來的那個樣子。兩個“屮”,就是草木的“艸”字,后來寫作“草”。
那么,這和我們這里討論的“存在”觀念之間有什么關系呢?這個“生”字,我們遠古先民在造這個字的時候(甚至在造這個“字”之前,這個“詞”已經先出現了),本來是指的草木之生;但是,你會發現,我們最古老的文獻《易》《詩》《書》,就已經用這個“生”來說人之生了,指人的生存、生活。例如,《周易》古經說:“觀我生進退”、“觀我生,君子無咎”?!对娊洝氛f:“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渡袝氛f:“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我生不有命在天”。
用草木之“生”來說人之“生”,這種語言現象意味著什么?一般純粹研究語言文字的人,可能會說這是一種比喻;按其本義,這個“生”字只能用于草木,而不能用到人的身上。但是,我們搞哲學的人,應當對這個問題加以存在論的反思。我們的遠古先民,從一開始用這個“生”字的時候,就是既指草木之生,又指人之生。這意味著哲學上的一個重大觀念,也就是20世紀以來的一個哲學前沿觀念,那就是:這個“生”是一個“前存在者”的觀念,即“人”和“草木”這樣的區分性的存在者尚未存在,或者說尚未在人們的觀念中呈現。這是很有意思的。這種本源情境,《莊子》有一個詞語,叫做“渾沌”,即人與神、人與物是渾然不分的。佛教有一個說法,與此類似,叫做“無分別相”;如果你領悟到這一點,這叫“無分別智”。
這種“前存在者”的情境,意味著回到“存在”,這就是“生”字的存在論意義。人們后來的區分性的草木、人,也就是存在者,它們都是由“生”給出來的。這和兩千年來的傳統思維方式截然不同,傳統的思維方式是:先有一個存在者,然后它怎樣去存在。這樣的“存在”觀念是存在者的存在,而不是前存在者的存在。而“生”的思維方式是反過來的:一切存在者何以可能?都是由存在給出來的。存在是什么?存在不是什么,不是存在者,不是物;在這個意義上,存在是無。“無”不是“空”,而是最本真的、先于任何存在者的存在。所以老子講:“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總之,“生”字透露了我們遠古先民的“存在”觀念,即“無分別”的“混沌”,這才是一切存在者的大本大源。
?。ǘ?ldquo;在”的存在論意義
按照“生活儒學”的觀念,“生活即是存在”。我們來分析“在”字的存在論意義?!墩f文解字》解釋:“在,存也。從土,才聲。”這就是說,“在”是由“土”字和“才”字構成的。不過,這里“才聲”的說法是錯誤的,以為其中的“才”只是聲符,而不是義符,即沒有意義。其實,《說文解字》還有一種解釋體例,就是把一個形聲字里面的聲符同時也看作義符,其表達方式是“從某,某亦聲”。按照這種解釋體例,應該這樣來講“在”字的結構:“從土,從才,才亦聲。”這就是說,某些形聲字和它里面的聲符,既是同音字,也是同源詞;也就是說,這個聲符是有意義的,而且是和這個形聲字的整體意義相通的。具體來說,“在”字里面的“才”字不僅是聲符,同時也是義符,是有意義的,而且其意義是和“在”字的整體意義相通的。
不難發現,這個“在”字和剛才講的“生”字是很類似的:兩個字都從“土”;“在”字里面的“才”和“生”字里面的“屮”也是相通的,都是草木初生的樣子?!墩f文解字》解釋:“才,艸木之初也”;“屮,艸木初生也”。
既然“在”字的本義也是草木初生,那么,它跟“生”字一樣,如果我們嚴格地把人與非人的草木區別開來,“在”字就不能用到人身上了,不能說人“在”還是“不在”。但事實上,跟“生”字一樣,我們的遠古先民從一開始就已經用“在”字來說人在不在。例如,《易經》說:“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有孚在道以明,何咎”?!对娊洝氛f:“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尚書》說:“朕在位七十載”、“有鰥在下,曰虞舜”。
這里的道理,和“生”字是一樣的,意味著沒有把人和草木區別開來。這也是“渾沌”,也是“無分別智”,也是前存在者的“存在”觀念,意味著草木、人以及萬物這樣的存在者都是由前存在者的存在“生”出來、然后“在”的。
?。ㄈ?ldquo;存”的存在論意義
再說“存在”的“存”字,那就更有意思了?!墩f文解字》說:“在,存也。”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存,在也。這叫“互訓”。不過,《說文解字》卻是這樣解釋的:“存,恤問也。從子,才聲。” 這個解釋,我們分兩層來分析:
1.人與萬物共在。這里,“存”字里面的“才”字,和剛才講的“在”字里面的“才”字一樣,《說文解字》說“才聲”是不對的,應當說:“從子,從才,才亦聲。”剛才講了,這里的“才”不僅是聲符,而且同時是義符,它和整個“存”字、“在”字的意義是相通的。
再進一步來看,在“存”字里面,“才”是說的草木之初生,而“子”則是說的人之初生,兩者直接合成一個漢字。顯而易見,“存”字更為直接透露了遠古先民的這種存在觀念:人與草木、人與萬物的渾然不分的“共在”。我們今天總是講人類和自然應當怎么和諧共處,其實我們的遠古先民一開始就是這么想的:人和自然界的萬物是分不開的,是一家子。這個觀念,在“存”字的字形結構中就充分體現出來了。
2.愛即存在。不僅如此,特別有意思的是,“存”字不僅透露了存在就是人與萬物渾然共在的觀念,而且透露了存在即愛、愛即存在的觀念。
許慎對“存”字的解釋是很有意思的,他說“存”的意思是“恤問”。這個“恤”,就是撫恤金的“恤”。那么,什么叫“恤問”?《說文解字》解釋:“恤,憂也,收也。從心,血聲。” 這就是說,所謂“恤問”,就是憂慮地問、憂心忡忡地問。這也就是說,所謂“存”,就是帶著憂慮去慰問一個人。這個意思,后來保留在“存問”這個詞語里面。
問題在于:為什么會憂慮呢?假如你對一個人漠不關心,你肯定不會為之憂慮,不會去“恤問”之,而會“不聞不問”;反過來說,如果你為一個人憂慮,而“恤問”之,那一定是因為一種關心、關切、關愛。這就是“存”字所蘊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愛即存在,存在即愛。這也正是后來儒家的“仁愛”觀念。反之,就是所謂“麻木不仁”。
總之,剛才講了“存”字的兩層存在論意義:第一是人與草木、人與非人的共在;第二是存在即愛、愛即存在。因此,“生活儒學”講:作為情感,仁愛就是存在,存在就是仁愛;愛即在,不愛即不在。這是筆者特別想傳達的儒學的一個最具有本源性的觀念,即:仁愛與存在是一回事。
?。ㄋ模?ldquo;活”的存在論及詮釋學意義
再講一個生活的“活”字,也特別有意思,尤其是它與“詮釋學”之間的關系?!墩f文解字》解釋:“活,水流聲。從水,■[上氏下口]聲。”這就是說,“活”字的結構,左邊是三點水、也就是“水”字,它是義符,意義是“水流聲”;右邊是它的聲符,是沒有意義的,但這不是舌頭的“舌”字,它的讀音是“聒”,以前不是這個寫法,后來楷體化了,才寫成這個樣子。這就是說,“活”是一個形聲字,它的意義體現在“水”字上。許慎給出了一個例子,是《詩經》里面的一句詩:“河水洋洋,北流活活。”這里的“活活”即水流聲。
問題在于:“水流聲”之“活活”怎么就變成了“生活”?這也是中國遠古先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一種生活感悟:你的生活,你的存活,你的存在,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仿佛聽到了某種猶如水流聲一般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們的遠古先民稱之為“命”。什么叫“命”?《說文解字》解釋:“命,使也。從口、從令。” 命是一種“口令”,是你聽到的某種聲音。后來中國哲學的“天命”觀念,就是從這里來的。顯然,“活”字的存在論意義就在于:人之所以能夠生活、存在,乃是天命賦予的,即“生之謂性”、“天命之謂性”,這就叫作“死生有命”。
不僅如此,作為天命的“活”與西方的“詮釋學”之間具有對應關系。詮釋學,即hermeneutics,它的詞根是Hermes,也就是希臘神話里的赫爾墨斯,他是宙斯(Zeus)及眾神的使者、信使,正如許慎所說的“命,使也”,他將神的消息傳達給人間。其實,儒家講的“圣人”也是同一個道理;也就是說,在中國的觀念里,與神使赫爾墨斯相對應的是圣人。我們來看“聖”字的結構,從“耳”、從“口”,這就已經表明:圣人有一雙耳朵和一張嘴巴,他首先是聽到了什么,然后把它講出來,傳達給人間。那么,圣人究竟聽到了什么呢?他聽到了某種“口令”,聽到了“命”,也就是“天命”。圣人聽到了“北流活活”的聲音,這是生活的聲音。不過,按照“活”字的普遍意義,不僅圣人,任何人都能夠聽到“活活”的天命,由此才能存活、生活、存在。
以上幾個例子可以看出,我們的遠古先民在造字和用字的時候,這些漢字已經蘊含著西方哲學直到20世紀才揭示出來的最前沿的存在論觀念;而過去兩千年的哲學,借用海德格爾的說法,就是確實“遺忘了存在”。我們今天講“漢語哲學”,就是要將漢字的這種存在論意義發掘出來、揭示出來,把它講透。
三、幾個相關問題的討論
剛才涉及的若干問題,這里再做一些簡單的補充說明。
?。ㄒ唬h語“道”與“誠”的存在論意義
首先是關于語言與存在之間的關系問題,或者說是話語或者言說與存在之間的關系問題。其實,西方和中國都有同樣的或類似的傳統。筆者以前曾經“客串”寫過一篇研究西方哲學的文章《語言的牢籠——西方哲學根本傳統的一種闡明》,被《新華文摘》和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西方哲學》轉載,主要是說,從巴門尼德開始,直到黑格爾、乃至海德格爾,西方哲學一直有一個傳統,那就是:存在的、可思考的和可言說的,其實是一回事。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西方現代哲學并不存在所謂“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不過,大家盡管可能都知道這是西方哲學的一個傳統,但是未必知道漢語哲學也有類似的傳統。中國哲學的一些核心范疇,諸如“道”“誠”“命”等,其實都蘊含著“語言與存在之同一”或“言說與存在之同一”的意味。
比如“道”字?!独献印烽_宗明義的第一句話,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我們發現,在“道可道”這個表達里面,兩個“道”字的意思不同。第一個“道”是說的本體,或者是說的存在。過去通常把它理解為本體、實體,是從名詞“道路”引伸而來的。其實“道”的本義并不一定指實體。筆者更愿意采取另外一種理解:從甲骨文來考察,“道”應該是“走路”的意思,標識著存在,是動詞,而不是名詞。第二個“道”的意思卻是“說話”。這也是動詞,“說話”和“走路”相應??梢娺@個“道”字很有意思,表明在非常早的時候,我們的遠古先民就有了這樣一種觀念:所謂“道”,既是走路,也是說話,兩者是一回事。這就是他們對“道”的存在論理解。
再舉一個例子,就是“誠”字。《中庸》講:“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這是把“誠”提升到了“天道”的層面上,是一個本體論范疇。但是應當注意,“誠”字是由“言”和“成”組合在一起的。許慎說是“從言,成聲”,其實按照剛才講過的《說文解字》的另外一種體例,也可以說“從言,從成,成亦聲”。這就是說,“天道”其實是在言說之中生成的。正因為如此,《中庸》說:“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這是將“誠”和剛才所講的“道”等量齊觀。
最值得注意的是,《中庸》緊接著還有另外一句話:“不誠無物。”這句話十分重要,它包含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誠”不是“物”,即不是存在者;那么,就只能是前存在者的存在。第二層意思是:一切物,亦即一切存在者,都是由誠生成的。顯然,“不誠無物”是說:沒有誠,就沒有任何物,沒有任何存在者;這也就意味著,是誠生成了萬物、即一切存在者。所以,《中庸》緊接著又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這里的“成己”就是生成主體性的存在者,“成物”則是生成對象性的存在者;這就形成了存在者化的“主—客”觀念架構,這個觀念架構是一切認識論問題或知識論問題的前提。這也可見《中庸》是一個思想觀念很復雜的文本,它具有軸心時代的過渡性,就是從存在論過渡到本體論,其實就是儒家早期哲學從存在論過渡到心性論。這種過渡是從孟子開始的,所以孟子也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同時,所謂“誠”就是“說話”,所以“誠”字從“言”,即“言成”——由言而成。但這里并不是說的某個人在說話,而是“天命”及其下貫到人的本真的人性(即“天命之謂性”)的顯現。不僅如此,不能把“天命”理解為一個實體化的上帝或者自然界。漢代劉熙的《釋名》就很有意思,他解釋“天”,是用動詞來解釋的:“天,顯也”。天不是名詞性的實體,而是動詞性的“顯現”;換句話說,天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存在的顯現,既是“走路”,即“道”,也是“說話”,即“誠”。
總之,在存在和語言的關系上,中西之間按其實是相通的,雖然雙方并不等同,但確實是可以相互融通的。
?。ǘh語“有”的存在論意義問題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關于用“存在”還是“存有”來翻譯“Being”的問題。港臺儒家喜歡用“存有”“存有論”的說法。實際上,在漢語哲學中,“存在”這個詞語出現得比較早,至遲在唐代的時候就有了,包括《五經正義》。例如《禮記》說:“禮猶有九焉,大饗有四焉。……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唐代孔穎達疏:“仁猶存也。君子見上大饗四焉,知禮樂所存在也。”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仁猶存也”和剛才講過的“存”字的本義意味著“仁愛即是存在”也是一致的。順便說說,“生活”這個詞語出現得更早,《孟子》里面就有了,孟子說:“民非水火不生活。”但是,中國古代沒有“存有”這個說法。所以,筆者不贊成用“存有”去翻譯“Being”。
不僅如此,從“有”字的本義來看,把“Being”翻譯成“存有”也不妥。我們來看看許慎的《說文解字》是怎么解釋“有”字的,那極其有意思,他說:“有,不宜有也?!洞呵飩鳌吩唬?lsquo;日月有食之。’從月,又聲。”
這個解釋太奇特了:“有”就是“不宜有”,也就是“不應當有”。他舉的《春秋傳》即《左傳》的例子“日月有食之”,是說日食和月食的發生是不應當有的,因為那是不正常的現象。但是,他之所以引證《左傳》的“日月有食之”,是因為他對“有”字的字形有所誤解,把其中的一個部分理解為“月”。古文字學家發現,許慎這里講錯了,那不是“月”,而是“肉”。漢字里面,很多從“月”的字,其實是從“肉”,就是畫的一塊肉,后來由于楷體化的緣故,寫成了“月”。同時,許慎所說的“又聲”也是不確切的,正如剛才講過的《說文解字》的一種體例,應當是“從肉,從又,又亦聲”。漢字“又”,其實就是畫的一只手。因此,“有”字是一個會意字,就是一只手拿著一塊肉,象征著“持有”“擁有”某種財富。顯然,這是一種“主—客”架構的關系,有一個主體和一個對象;換句話說,“有”顯然是一種存在者化的觀念。正因為如此,許慎的解釋“不宜有”還是可以接受的,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深刻的,因為我們可以將這個命題理解為“‘有’是一種不宜的存在者化的觀念”。
進一步說,用“有”來表徵形而上的存在者、而不是存在,這也正是《老子》的思想。林安梧教授兩次提到《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先把“道”放在一邊,我們發現,“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一種宇宙論(cosmology)的表達,這個“一”就是一個形而上的存在者,傳統哲學把它叫做“本體”;然后,它給出了“萬物”即眾多的形而下的存在者。這其實是古今中外所有的傳統哲學的一個共同的基本框架,就是“形上—形下”的框架。但是,《老子》前面還有一句“道生一”,顯然,這里的“道”不是“一”,即不是形而上的存在者,那就只能是說的先于存在者的存在。
與此相應,筆者經常引用《老子》的另外一句話:“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這里,“天下萬物”就是說的眾多相對的形而下的存在者。那么,它們是何以可能的?是從哪里來的?是從“有”來的,即“萬物生于有”。所以,顯而易見,“有”就是“道生一”的“一”,就是形而上的存在者,就是本體。但《老子》又進一步說“有生于無”,這就意味著“無”對應著剛才講的“道”,它不是“一”,不是本體,不是存在者;這就是說,“無”是說的先于存在者的存在。所謂“無”,剛才講了,這不是“空”,不是沒有,而是說的最本真的存在,而不是某物的存在,反而給出了一切物的存在。由此可見《老子》這句話是很重要的,所以筆者經常引用。
剛才提到《中庸》的“不誠無物”、“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也是說的“誠”是作為存在的“無”,并給出主體性的存在者即“成己”和給出對象性的存在者即“成物”。
因此,假如用“存有論”來指稱20世紀海德格爾之前的那種傳統的本體論,筆者認為是可以的,因為本體論就是講的形而上的存在者;但是,如果用“存有論”或者“存有”這個詞語來指稱我們這里討論的存在論,那就不對了,就是“不宜有”的了,是應當被解構、被重新奠基的東西。
?。ㄈ╆P于“中國性”的存在論說明
說到“漢語哲學”,當然涉及中國哲學的“中國性”(Chineseness)問題。與這個問題類似,可以舉一個典型例子,即關于中醫和西醫的爭論問題,這是如今中國人特別關注的一個問題。這里談兩層意思。第一,在筆者看來,傳統的“中醫”和今天的“西醫”之間的區別,其實并不是中西之別,而是古今之別。這并不等于說凡是古代的東西都是不好的,或者凡是古代的東西就是好的。古代有好東西,也有壞東西。有兩種壞:一種是本來是好的、可用的東西,后來不合時宜了,因為時代變了,生活方式變了;另一種則是從一開始就很壞,就不是好東西。同樣的道理,今天我們覺得適宜的東西,將來的人未必覺得適宜。第二,更重要的是,從存在論的觀點看,要避免存在者化的思維方式,避免把既有的東西視為永恒的東西。今天的中醫話語或者西醫話語,其實都是存在者化的?,F在講“建構中國話語體系”,那么,既然中醫的話語已經是既有的、現成的,那又何須去“建構”呢?反之,既然要“建構”,就意味著要重建這些東西,那就必須回到前存在者的存在狀態,而不是把前現代的、古代的或者說存在者化的東西現成地拿過來,以為這就是“中國話語”了。這就是說,具有“中國性”的東西并不等于傳統的東西;今天中國人所創造和建構的新的東西,同時也就是具有“中國性”的東西。這是存在論視野,即超越存在者化的思維。
此外,所謂“中國性”,當然還涉及中國式的詮釋,即涉及漢語的訓詁學問題。剛才講的《說文解字》對形聲字的一種解釋體例,即“從某,某亦聲”,你不能把它作為普遍判斷,好像凡是形聲字都可以這樣講,都不再是形聲字,那就錯了;只能說,有一部分形聲字可以這樣講,即它的某個構成部分既是聲符也是義符,它和整個被解釋的那個漢字之間是同源詞。這需要音韻學的知識,特別是古音學的知識。大致來說,如果能夠確定兩個字之間具有這么一種關系,就基本上可以判定它們是同源詞:第一,它們有語音上的關聯(這跟文字的字形無關),諸如“一聲之轉”之類,這是乾嘉學派的一個重大學術貢獻;第二,它們有語義上的關聯,這是可以考察的。不能說隨便一個形聲字都是這樣的,否則就太泛濫了。
總而言之,真正的存在論是追問“存在者何以可能”的問題,而漢語哲學的存在論就是在漢語的資源中追問“存在者何以可能”的問題。這里所追問的存在者,首先是作為傳統本體論的本體的那種形而上的存在者。這同樣適用于宗教哲學。在古代中世紀,基督徒是不敢追問“上帝何以可能”的;但在今天,基督教的上帝也是可以追問的。同理,中國古代的“天帝”“天”“理”之類也是可以追問“何以可能”的,因為不論是作為上帝的“天帝”,還是作為本體的“天理”,也都是形而上的存在者。這種“存在論追問”并不是簡單的否定,而是通過“解構—還原—建構”,回到存在,回到生活,從而重建形而上學。
作者:黃玉順,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