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湼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第七章)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這兩句主要有兩種解釋。有趣的是,從漢代到南宋朱熹,是一種解釋;比朱熹晚生一個甲子有余的饒魯,又有另一種解釋。而現代的譯注家,凡是我們見到的,都采用饒魯的解釋。這就值得說道說道了。
三國時期何晏《論語集解》:“匏,瓠也。言瓠瓜得系一處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當東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滯一處。”《論衡·問孔》也說:“自比以匏瓜者,言人當仕而食祿。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皇侃《論語義疏》說得更具體:“孔子亦為說我所以一應召之意也。言人非匏瓜,匏瓜系滯一處,不須飲食而自然生長,乃得不用,何通乎?而我是須食之人,自應東西求覓,豈得如匏瓜系而不食耶?”朱熹《論語集注》:“匏瓜系于一處而不能飲食,人則不如是也。”按照他們的說法,這句應該譯為:“我難道是個匏瓜,(我)只是掛在那里一動不動而不須四處奔波求食嗎?”
南宋饒魯《雙峰講義》提出了第二種解釋:“植物之不可飲食不特匏瓜,‘不食’疑只是不為人所食,如碩果不食,井渫不食之類……系而不食,譬如人之空老而不為世用者也。”
楊伯峻《論語譯注》據此譯為:
佛肸叫孔子,孔子打算去。子路道:“從前我聽老師說過,‘親自做壞事的人那里,君子不去的。’如今佛肸盤踞中牟謀反,您卻要去,怎么說得過去呢?”孔子道:“對,我有過這話。但是,你不知道嗎?最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最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我難道是匏瓜嗎?哪里能夠只是被懸掛著而不給人吃食呢?”
錢穆《論語新解》:“我難道是一匏瓜嗎?哪能掛在那里,不希望有人來采食呀?”潘重規《論語今注》:“我難道是匏瓜嗎?怎能只懸掛著而不給人采吃呢?”金良年《論語譯注》:“我難道是葫蘆嗎?怎么能掛起來不吃呢?”孫欽善《論語本解》:“我難道是葫蘆嗎?怎能懸掛在那里不食用呢?”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我總不能像掛在墻上的葫蘆,只中看,不中吃吧?”而我自己的《論語新注新譯》也譯作“我難道是個匏瓜,只能夠掛在那里而不給人吃嗎?”
第一種解釋,“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語是上一句的主語,即“吾”,“不食”是說我不吃飯;而第二種解釋,“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語是上一句的謂語, 即“匏瓜”,“不食”是說不吃匏瓜。
其實,第一種解釋才是對的。這又是為什么呢?原因有三。
第一,在《論語》時代,“焉能”前未出現主語時,補出的主語都是上一句的主語,這是由“話題的延續性”造成的。因此,這兩句當讀為“吾豈匏瓜也哉?(吾)焉能系而不食”。例如:“(我)未能事人,(我)焉能事鬼?”(《論語·先進》)“(楚)自郢及我九百里,(楚)焉能害我?”(《左傳·僖公十二年》)“吾兄弟之不協,(吾)焉能怨諸侯之不睦?”(《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夫差先自敗也已,(夫差)焉能敗人?”(《國語·楚語下》)
以上各例說明,“焉能”修飾的謂語動詞,其施事主語必須是人;或人的集合體——國家,如《左傳·僖公十二年》“焉能害我”的主語是“楚”。從未見人或人的集合體之外的事物能作“焉能”修飾的謂語動詞的主語。
施事者的典型特征是:人>有生物>無生物>抽象物;高自主>低自主>非自主;強支配>弱支配>非支配。而人(包括人的集合體)處在以上三組序列的左端,是最典型的施事者。而匏瓜,在古人眼里大約是無生物,也缺乏自主性、支配性,因而施事性弱,所以不能接“焉能”修飾的謂語動詞。也即,“匏瓜”是不能匹配“焉能”的。
這就說明,“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語,同上句的“吾”。
其實,“焉能”具有以上特點,是由其中的“能”決定的。只是“能”出現頻率太高,不便做窮盡性調查罷了。這里僅舉《論語》前五章中“能”充當狀語和謂語的幾例:“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學而》)“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八佾》)“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八佾》)“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里仁》)“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公冶長》)
以上“能”的主語全部是人。
第二,如果“焉能系而不食”意為“我怎能像個葫蘆只是掛著而不被吃”,則“食”是被動狀態。而像“系而不食”這類句子,“而”后面的謂詞性成分,據窮盡性調查,沒見到過有被動狀態的。
我們又考察了《論語》(10例,本例除外)、《墨子》(5例)、《孟子》(6例)、《左傳》(11例)、《國語》(4例)5部典籍中的全部36例“不食”,全是主動語態,沒有一例是被動語態,也就是說,沒有一例是表示“不被吃”的。例如:“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沽酒市脯不食……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論語·鄉黨》)“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左傳·宣公二年》)
有人可能會問,《論語·鄉黨》不是分明有“沽酒市脯不食”嗎?為什么不可以是“匏瓜不食”呢?首先,“沽酒市脯不食”實際是“沽酒市脯不食之”,“之”指“沽酒市脯”,由于“不”的限制,“之”沒有出現,這里“不食”不是被動的。其次,由于“焉能”的限制,“匏瓜”不能出現在“××不食(之)”中“××”的位置上,理由前文已經講清楚了。
第三,雖然一般認為,“匏”是“瓠”的下位概念,但在先秦兩漢,無論從文獻看還是從故訓看,沒有證據表明,當以“匏”字出現的時候,它是可以吃的。匏,它可用作爵(酒杯),用作瓢?!对娊?middot;大雅·公劉》:“執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它可用為樂器?!秶Z·周語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它可用來鳧水。《國語·魯語下》:“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而已。魯叔孫賦《匏有苦葉》,必將涉矣。”至于“瓠”,則可食?!对娊?middot;小雅·南有嘉魚》:“南有樛木,甘瓠累之。”《管子·立政》:“六畜不育于家,瓜瓠葷菜百果不備具,國之貧也……六畜育于家,瓜瓠葷菜百果備具,國之富也。”《管子·山權數》:“民之能樹瓜瓠葷菜百果使蕃袞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甘瓠,當然能吃。“瓜瓠葷菜百果”連著說,證明它可以吃。
誠然,《說文解字·包部》、何晏《論語集解》都說:“匏,瓠也。”《詩》“匏有苦葉”《毛傳》說:“匏謂之瓠。”但清代陳奐歸納得好:“‘匏’與‘瓠’渾言無別,析言之則有異……匏、瓠一物異名。匏,瓠之堅強者也;瓠,匏之始生者也。瓠其大名也。”就是說,匏、瓠是不同的。匏,是成熟的、長硬了的,當然就不能吃了;瓠,是初生的、嫩的,是可以吃的。
以上三點足以證明,“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應該譯作:“我難道是個匏瓜,只是掛在那里一動不動而不須四處奔波求食嗎?”
但有個疑問尚待解決:為什么從漢代注家到朱熹皆持此說,饒魯卻另辟蹊徑呢?又為什么現代注家都采用饒魯的說法呢?我們先看口語色彩較濃的《朱子語類》:“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理氣上》)“虹非能止雨也。”(《理氣下》)“犬但能守御,牛但能耕而已。”(《性理一》)“若無生氣,則火金水皆無自而能生矣,故木能包此三者。”(《性理三》)
《朱子語類》口語色彩濃,除了引用古籍外,不說“焉能”,所以我們舉“能”的例子。以上各例表明,南宋時期的口語,“能”的主語,已經由人或人的集合體擴展到非生物了。所以,那時的人們,也就容易理解“焉能系而不食”的主語是“匏瓜”了。匏瓜既然不能張口吃飯,而瓠瓜就是匏瓜,它可以吃,于是人們就將“焉能系而不食”理解為“怎能懸掛著不被吃”了。
錢大昕說:“詁訓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于后人之不知而作也。”王力也說:“訓詁學的主要價值,正是在于把故訓傳授下來。漢儒去古未遠,經生們所說的故訓往往是口口相傳的,可信的程度較高……我們應該相信漢代的人對先秦古籍的語言比我們懂得多些。”
看來,這個瓜還是吃不得的!
作者:楊逢彬,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央財經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