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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青:論先秦儒家“慎獨”的三種形態——以安大簡《仲尼曰》的出土為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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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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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先秦儒家的“慎獨”包含三種形態:其一,安大簡《仲尼曰》和《中庸》的“慎獨”是指閑居在家時的慎言慎行;其二,簡帛《五行》和《禮記·禮器》的“慎獨”是遵從心本體而舍棄外在形式;其三,《大學》和《荀子》的“慎獨”是“誠其心”。后兩者的含義又可歸納為“慎其心”,只是兩者對“心”的看法不一,前者認為心是德行之本,是至善無惡的,因此需要遵從本心,而后者認為“心”容易不正而倒向惡,故而需要“誠其心”。“慎獨”含義的變遷反映了“心”在儒家思想中的逐步凸顯。在孔子、子思之后,“慎獨”由一種外在的修養工夫朝著兩種面向發展:一種是《大學》和《荀子》的偏向于內心的修養工夫,另一種是思孟學派的順從心本體。

 

關鍵詞:先秦儒家;慎獨;安大簡;《仲尼曰》;

“慎獨”是先秦儒家修養工夫中一個重要觀念。近幾十年來,隨著馬王堆帛書和郭店楚簡的相繼面世,關于“慎獨”含義的討論非常豐富,梁濤認為“慎獨”的含義完成了由“不同”說向“相同”說的轉變。所謂“不同”說以龐樸等為代表,認為《大學》《中庸》的慎獨與簡帛《五行》的含義不同;所謂“相同”說以梁濤等為代表,認為先秦儒家慎獨的基本內涵是相同的,只是存在不同的表述和側重。2022年面世的安大簡中有一篇名為《仲尼曰》的文獻,其中出現了孔子的“慎獨”思想,為以前所未見,這為“慎獨”思想的研究補充了新材料,對于準確把握先秦儒家慎獨思想的含義及其演化具有重要意義。

一、閑居時的慎其言行:《仲尼曰》和《中庸》的“慎獨”

安大簡《仲尼曰》是2022年面世的文獻,全篇共13支簡,內容為25條孔子言論,簡文最后有“仲尼之耑圖片也”一句,整理者疑讀為“仲尼之論語也”。后整理者又提出關于“耑圖片”的三種釋義,整理者認為“耑”義可能是“正”“論”“短”,分別為正語、論語和短語。筆者認為“仲尼之耑圖片也”當讀為“仲尼之正語也”,表示此篇所記孔子言論都是合于正道的,這從側面說明當時有許多假托孔子之言,《仲尼曰》文末標明“孔子之正語也”,應是為了與那些假托孔子的言論相區別。

《仲尼曰》的思想主旨是修身以成君子,為此提出“慎獨”的工夫:

仲尼曰:“君子所慎,必在【三】人之所不聞與人之所不見。”

仲尼曰:“弟子如出也,十手指汝,十目視汝,汝烏敢不【五】善乎!蓋君子慎其獨也。”

整理者已指出這兩則語錄分別與《中庸》《大學》相關段落相似,但其實兩者含義是有所差別的。《仲尼曰》說:“君子所慎,必在人之所不聞與人之所不見。”可見,《仲尼曰》中君子所“慎”的對象是“人之所不聞與人之所不見”,也即說君子在別人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也要慎其言行?!吨倌嵩弧份d:“仲尼曰:‘弟子如出也,十手指汝,十目視汝,汝烏敢不【五】善乎!蓋君子慎其獨也。’”孔子對弟子說,如果你到大庭廣眾之下,會有很多手指著你,很多眼睛看著你,這么多人監督你,你肯定不敢干壞事,《仲尼曰》認為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敢干壞事是因為會受到很多人的監督,因而在公共場合自然就會慎言慎行,這對于君子和小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吨倌嵩弧肪o接著說“蓋君子慎其獨也”,“蓋”字表示前后兩句沒有因果關系,“蓋君子慎其獨也”是說你不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時候,也就是閑居在家的時候,也要慎言慎行,這與《仲尼曰》所說的“君子所慎,必在人之所不聞與人之所不見”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也就是君子閑居的時候也會慎其言行。安大簡《仲尼曰》多次直接論述慎言慎行:

仲尼曰:“華繁而實厚,天;言多而行不足,人。”

仲尼曰:“君子溺于言,小人溺于水。”

仲尼曰:“未聞多言而仁者。”

仲尼曰:“務言而惰行,雖【十二】言不聽;務行伐功,雖勞不聞。”

孔子認為君子要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慎獨”就是閑居在家也要慎言慎行?!墩撜Z·鄉黨》也記載了孔子閑居時慎言慎行的情形,如:“食不語,寢不言”;“寢不尸,居不客”?!墩撜Z》中有關孔子閑居時慎其言行的記載與《仲尼曰》“慎獨”含義是一貫的??梢姡惹厝寮业?ldquo;慎獨”概念是由孔子首先提出的,其含義是閑居時的慎言慎行。

子思繼承了孔子的“慎獨”思想,《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關于《中庸》這段話,鄭玄和朱子都有注解,兩者不盡相同。鄭玄用“慎其閑居之所為”來解釋“慎獨”,認為“慎獨”是對“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總結,“獨”就是閑居,“慎獨”就是在別人看不到、聽不到的閑居之時也要慎言慎行。朱子將“慎獨”之“獨”解釋為“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這既可以指空間意義上的閑居在家,也可以指人內心的獨知。從朱子的解釋來看,“慎獨”的含義兩者兼而有之,但更強調人內心的獨知這層含義。朱子將《中庸》中“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與“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分為兩個工夫:前者是一種存養天理的未發工夫;而后者是“跡雖未形而幾已動”的“遏人欲于將萌”的慎獨工夫,這是一種已發工夫。但單從《中庸》文本自身而言,《中庸》并未將“戒慎恐懼”和“慎獨”當成兩種工夫,《中庸》“故君子慎其獨也”應是對“戒慎恐懼”的總結,鄭玄所謂“慎其閑居之所為”當是《中庸》“慎獨”的正解。

事實上,在朱子之前,學者關于“慎獨”的理解大多與鄭玄是一致的。《文子·精誠》載:“圣人不慚于影,君子慎其獨也。”唐人徐靈府注“君子慎其獨”說:“謂不欺暗室也。”“不欺暗室”來源于劉向《列女傳·衛靈夫人》所載蘧伯玉“不以暗昧廢禮”,后遂稱蘧伯玉“不欺暗室”。“不欺暗室”即說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不做虧心事,也即獨處時慎其言行?!痘茨献?middot;繆稱訓》說:“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慚乎景,故君子慎其獨也。”夜行,即夜晚的行動,此處引申為不為人知的、獨自的行為。“不慚乎景”,語出《晏子春秋·外篇第八》:“嬰聞之,君子獨立不慚乎影,獨寢不慚乎魂。”“獨立”“獨寢”“夜行”等都表明《淮南子》中“慎其獨”之“獨”當釋為獨處。《論衡·書虛》說:“世稱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明自修潔也。”馬宗霍箋:“‘能以幽冥自修潔’,即《禮記·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之意。”《論衡》稱贊柳下惠“能以幽冥自修潔”,“能以幽冥自修潔”相當于《中庸》的“慎獨”,也即在別人看不到時也能修身保持自身的清白。《抱樸子·譏惑》說:“出門有見賓之肅,閑居有敬獨之戒。”這直接點明“敬獨”是在閑居之時。北齊時期的《劉子》中就有一篇《慎獨》,其中說:“居室如見賓,入虛如有人。故蘧瑗不以昏行變節,顏淵不以夜浴改容,勾踐拘于石室,君臣之禮不替,冀缺耕于坰野,夫婦之敬不虧。斯皆慎乎隱微,枕善而居。不以視之不見而移其心,聽之不聞而變其情也。”“居室如見賓,入虛如有人”;“不以視之不見而移其心,聽之不聞而變其情也”等語表明,《劉子》中的“慎獨”即獨處時的慎其言行,《劉子》以蘧瑗、顏淵、勾踐和冀缺的事跡進一步說明了這一點。梁元帝《金樓子·戒子》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可不慎乎!”“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可不慎乎”一段出自《易·系辭上》:“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其義是說君子應慎其言行,《金樓子》將《中庸》“慎獨”與之放在一起,顯然《金樓子》也是將“慎獨”理解為獨處時的慎其言行??追f達說:“故君子慎其獨也者,以其隱微之處,恐其罪惡彰顯,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獨居言,言雖曰獨居,能謹慎守道也。”孔穎達遵循“疏不破注”的原則,其對“慎獨”的解釋與鄭玄是一致的。

《史記·孔子世家》說:“子思作《中庸》。”《隋書·經籍志》載南朝沈約之說:“《中庸》《表記》《坊記》《緇衣》皆取《子思子》。”《中庸》的作者子思為孔子之孫,《孔叢子·公儀》記載子思很熟悉孔子的言論,子思說:“臣所記臣祖之言,或親聞之者,有聞之于人者,雖非正其辭,然猶不失其意焉。”子思承襲孔子的慎獨思想,《中庸》與《仲尼曰》關于慎獨的含義是一致的也就順理成章了,都是指閑居獨處時的慎其言行。

二、從其心:《五行》《禮器》的“慎獨”

孔子、子思之后,先秦儒家典籍中,《大學》《五行》《禮記·禮器》《荀子》均對“慎獨”思想有所論述,但與孔子和子思所說的“慎獨”并不相同,“慎獨”含義得到發展。

馬王堆帛書和郭店竹簡《五行》被公認為思孟學派作品,其經之成書當在思、孟之間,傳之成書當在孟荀之間?!段逍小芬采婕?ldquo;慎獨”,它說:“‘鸤鳩在桑,其子七氏。淑人君子,其儀一氏。’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這是說“為一”即為“慎獨”?!段逍小愤M一步解釋說:“鸤鳩在桑,直之。其子七也,鸤鳩二子耳,曰七也,興言也。淑人君子,其儀一也。……言其所以行之義之一心也。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能為一者,言能以多[為一]。以多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為一也。君子慎其獨……然后德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五行》所引詩,出自詩·曹風·鸤鳩》,孔穎達正義曰:“言有鸤鳩之鳥在于桑木之上為巢而其子有七兮,鸤鳩養之能平均用心如一,以興人君之德養其國人亦當平均如一。”《鸤鳩》的重點在于外在的“平均如一”之德?!段逍小酚么嗽妬肀硎就庠诘牡滦衅渥罱K依據在于內心,“言其所以行之義之一心也”,即說“一心”是“所以行之義”,也就是“行”的最終依據,《五行》的“行”就是“仁”“義”“禮”“智”“圣”的外在表現?!段逍小氛f:“[仁]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疽弧恐切斡趦戎^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義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二】行。禮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圣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三】之行。”依此,“行”就是仁、義、禮、智、圣“不形于內”,而“心”是“所以行”。“以多為一”“以五為一”之“多”和“五”也是指“不形于內”之仁、義、禮、智、圣,“以多謂一”“以五為一”強調的是“多”或“五”的最終依據在于“心”,慎獨就是“舍夫五而慎其心”,也就是舍棄“不形于內”之仁、義、禮、智、圣五行而歸于“所以行”之心。《五行》“慎獨”之“獨”為“心”“一”之義甚為明了,關鍵在于如何解釋“慎”字,《五行》慎獨說“舍夫五而慎其心”,“舍”“慎”相對,“慎”當為舍棄的反義,龐樸認為帛書《五行》“慎獨”指內心專一,魏啟鵬認為“慎”讀為“順”。梁濤認為《五行》“慎獨”指“內心的專注、專一,具體地講內心專注于仁、義、禮、智、圣五種‘德之行’的狀態”。廖名春則認為“慎獨”之“慎”本義是心里珍重。“內心專一”等解釋都沒有“慎獨”之“慎”為何義,而且按照梁濤所言,慎獨是內心專注于仁、義、禮、智、圣五種“德之行”的狀態,但他同時又認為“舍夫五”的“五”指的是“形于內”的“德之行”——仁、義、禮、智、圣,這種說法是矛盾的。“慎”釋為心里珍重,則要通過重重轉訓,而且意思感覺別扭。“慎”當從魏啟鵬訓為“順”,釋為順從、遵從,“舍夫五而慎其心”就是舍棄“不形于內”之“五行”而遵從心,因為“心”是“所以行”,是“五行”存在的根本依據。

《五行》又引《詩·邶風·燕燕》來論述“慎獨”,它說:“‘[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一般認為,《燕燕》寫作的背景是衛莊姜送別戴媯時,“與之訣別,己留而彼去”的孤獨感。《五行》用此來論說慎獨,從“差池其羽”引出“至哀”,這不太好理解,《五行》解釋說:“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言至也。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也。不在衰绖,然后能[至]哀。夫喪,正绖修領而哀殺矣,言至內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也。”“差池其羽”是為了到達(“至”)某個地方,羽只是外在的工具,而喪服(衰绖)也只是為了外在形式,其目的是表達內心的悲痛?!段逍小酚纱苏J為“獨”就是“至內者不在外”“舍體”,完全舍棄外在形式,“慎獨”就是完全舍棄外在形式而遵從內心,因為“心”才是最終目的。

《禮記·禮器》說:“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德產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龐樸早就指出《禮器》“慎獨”同于《五行》。關于《禮器》的“慎獨”,鄭玄注:“少其牲物,致誠慤。”鄭玄是說禮關注的不是外在的牲物,而是內心的誠。鄭玄用“致誠慤”來解釋“慎獨”當然是意譯。此句表達的意思是“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孔穎達正義曰:“內心謂用心于內也。用心于內,謂行禮不使外跡彰著也。”“德產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是說天地之德是萬物之根本,以此來解釋“禮之以少為貴者”,這就是說禮以牲物少為貴是因為行禮之人用心于內,言外之意就是內心才是禮之本。《論語·八佾》載:“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這也是說人的內心才是禮之本?!抖Y器》由“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所得出的結論“是故君子慎其獨也”也是說君子行禮要順從內心而舍棄禮的外在形式,這也就是鄭玄所說的“致誠慤也”,與簡帛《五行》的“慎獨”含義是相通一致的。

可見,簡帛《五行》和《禮記·禮器》的“慎獨”都應釋為完全舍棄外在形式而遵從內心。《五行》的“心”是仁、義、禮、智、圣之本,而《禮器》的“心”則是禮之本,兩者的“心”都是德行之本。

三、誠其心:《大學》《荀子》的“慎獨”

關于《大學》一書,朱子認為:“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認為《大學》分為經傳,經為曾子所記,而傳為曾子門人所記,但朱子并未提出任何依據。馮友蘭就說:“《大學》,宋儒以為系曾子所作,蓋以意度之,以前未有此說也。”馮友蘭進一步提出《大學》為荀學之說。不過隨著郭店楚簡的出土,郭店簡中許多篇章與《大學》相關,《大學》晚出說遭到質疑,因此有學者如梁濤提出《大學》早出說,認為《大學》當成書于曾子或其弟子之手。不過梁濤的立論依據很快引起學者的質疑。劉光勝認為《大學》的思想都可以在郭店簡中找到痕跡,《大學》成書時代與郭店簡相當?!洞髮W》與郭店儒簡思想一致,兩者的時代可能確實相當,劉光勝之說可取,《大學》當大致成書于思、孟、荀之間,與簡帛《五行》時代大致相當,但兩者關于“慎獨”含義的闡述有所不同。

《大學》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大學》中的“慎獨”,鄭玄無注。朱子注曰:“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此君子所以重以為戒,而必謹其獨也。”朱子也是用“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來解釋“獨”,“慎獨”即“謹其獨也”,朱子所說的“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仍是兼含人的內心以及閑居在家兩層含義。《大學》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大學》是用“慎獨”來解釋“誠意”,并且《大學》又用“誠于中形于外”來說明慎獨為何是必要的,因為內心的想法一定會表現出來,所以君子首先要“誠意”,此即“慎獨”,因此《大學》中的“慎獨”和“誠意”意思是相同的?!洞髮W》引曾子“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一句,也是因為“誠于中形于外”,內心的想法一定會表現出來,一旦到了大庭廣眾之下,人的言行就會自覺流露自己內心的想法,因此十分可畏,這就要求“誠其意”,也就是“慎獨”。曾子的“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顯然是化用了孔子的“弟子如出也,十手指汝,十目視汝,汝烏敢不善乎”,只是《大學》引曾子之語是為了說明“誠意”的重要性,也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會表現出內心的善惡,因此需要敬畏,這是《大學》中的“慎獨”;而《仲尼曰》中孔子的話是說在大庭廣眾之下因為有人監督自然不敢干壞事,這對于君子和小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它所強調的是君子即使閑居在家時也會慎言慎行,這是孔子的“慎獨”?!洞髮W》“慎其獨”前用的是“故”字,表明兩者存在因果關系,而《仲尼曰》用的是“蓋”字,表明兩者沒有因果關系而是并列關系。

《荀子·不茍》說:“君子養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關于《不茍》中的“慎獨”,楊倞注:“人所以順命如此者,由慎其獨所致也。慎其獨,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至誠不欺,古人亦不違之也。”這是用《中庸》的“慎獨”來解釋荀子的“慎獨”。楊氏這種看法遭到清人郝懿行的反對,他說:“此語甚精,楊氏不得其解,而以謹慎其獨為訓。今正之云:獨者,人之所不見也。慎者,誠也;誠者,實也。心不篤實,則所謂獨者不可見。……又曰‘不獨則不形’者,形非形于外也,(楊注誤。)形即形此獨也。又曰‘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三句皆由獨中推出,此方是見于外之事。而其上說天地四時云‘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說君子至德云‘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順命,謂順天地四時之命。(楊注尤誤。)言化工默運,自然而極其誠;君子感人,嘿然而人自喻,惟此順命以慎其獨而已。推尋上下文義,慎,當訓誠。據《釋詁》云‘慎,誠也’,非慎訓謹之謂?!吨杏埂?lsquo;慎獨’與此義別。楊注不援《爾雅》而據《中庸》,謬矣。‘慎’字古義訓誠,《詩》凡四見,毛、鄭俱依《爾雅》為釋?!洞髮W》兩言‘慎獨’,皆在《誠意篇》中,其義亦與《詩》同。惟《中庸》以‘戒懼’‘慎獨’為言,此別義,乃今義也。”按照郝氏的看法,荀子的“慎獨”與《大學》一致,而與《中庸》不同,“慎”均訓為“誠”,從郝氏“心不篤實,則所謂獨者不可見”一句來看,他認為“慎獨”即“誠心”。郝氏此語甚精,不過王念孫認為不僅荀子和《大學》中的“慎獨”之“慎”當訓為“誠”,《中庸》和《禮器》中的“慎”也當訓為“誠”。他說:“《中庸》之‘慎獨’,‘慎’字亦當訓為誠,非上文‘戒慎’之謂。……慎獨之為誠獨,鄭于《禮器》已釋訖,故《中庸》《大學》注皆不復釋。孔沖遠未達此旨,故訓為謹慎耳。……唯‘慎獨’之‘慎’則當訓為誠,故曰‘君子必慎其獨’,又曰‘君子必誠其意’。《禮器》《中庸》《大學》《荀子》之‘慎獨’,其義一而已矣。”王氏的看法有誤:首先,鄭玄于《禮器》注中用“致誠慤”釋“慎獨”是意譯,“誠慤”是用來解釋“獨”的,而非“慎”;其次,鄭玄在《中庸》注中用“慎其閑居之所為”釋“慎獨”,未對“慎”作解釋,正是因為將“慎”作“謹慎”講,不需要解釋,鄭玄才不注“慎”字的。從以上討論看,所謂“《禮器》《中庸》《大學》《荀子》之‘慎獨’,其義一而已矣”的看法是不能成立的。

《荀子·不茍》中的“慎其獨”應釋為“誠其心”,《荀子·不茍》這段話與《中庸》類似,凸顯的是“誠”的重要性,圍繞著“養心莫善于誠”這個命題展開的,不同的是《中庸》認為“誠”可以直接發用為道德行為,而《荀子》認為“誠”不過是實踐仁義的手段?!吨杏埂返?ldquo;慎獨”不是圍繞“誠”來展開的,而是《荀子》的“慎獨”是與“誠”相關的?!盾髯?middot;不茍》說:“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順命”即君子要順從、效法天地四時之命,因此天地四時不言卻“有常以至其誠”,君子順從、效法天地四時之命,“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君子不言也應至其誠。結合此段的主旨是“君子養心莫善于誠”,又說“誠心守仁則形”“誠心行義則理”,則“獨”就是指“心”,“慎其獨”即“誠其心”,也就是“誠心守仁則形”“誠心行義則理”中的“誠心”?!盾髯?middot;不茍》說:“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這里的“獨”即慎獨之義。

《大學》中的“慎獨”當釋為“誠意”,荀子的“慎獨”當釋為“誠心”。從寬泛的角度來講,心包含意,誠意也即誠心,《大學》和荀子的“慎獨”含義是相似的。因此馮友蘭的“《大學》為荀學說”雖說不一定能成立,《大學》成書可能早于荀子,但這卻說明《大學》與《荀子》存在密切的關系,這從“慎獨”一詞的含義就可以看出?!恫黄垺肥恰盾髯印分休^為特殊的篇章,它應是荀子早期作品,如廖名春就認為《不茍》作于公元前 286 年荀子游學于齊之前。牟宗三認為上引《不茍》這段話是荀子書中較為特殊的,它類似《中庸》《孟子》。《不茍》既是荀子早期作品,其說未必是荀子獨特的觀點,而更有可能是受荀子之前儒家學說的影響,從“慎獨”含義來看,《荀子》的“慎獨”當受到《大學》的影響?!洞髮W》和《荀子》的“慎獨”都可以解釋為“誠心”。荀子認為“心”很容易被物欲所遮蔽,只有“虛壹而靜”才能克服偏見,荀子說:“圣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荀子·解蔽》)因此,需要“慎獨”的工夫以使心歸于誠。《大學》說:“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會受情緒、情感等因素影響而“不得其正”,因而需要“正心”,而“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意有善有惡,并且意念會表現在行為上,因此小人雖然“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但由于小人的意念是惡的,所以“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小人的意念之惡是掩蓋不了的,因此君子需要“慎獨”也就是“誠意”以“正心”。可見,《大學》和《荀子》對于“心”的整體看法也是一致的,都認為“心”(“意”)可能會被物欲或情感遮蔽而不正,因此需要“慎獨”的工夫以使心(意)誠。

余論

由此可見,先秦儒家的“慎獨”含義是非常豐富的,“慎獨”包含三層含義:其一是以安大簡《仲尼曰》和《中庸》為代表的閑居時慎言慎行,孔子和子思認為在大庭廣眾之下因為有別人的監督而自然會慎言慎行,但重要的是閑居在家時也就是無人監督時也要慎言慎行,這樣才能成為君子。其二是以簡帛《五行》和《禮記·禮器》為代表的“從其心”之說,他們認為“心”是德行之本,“慎獨”就是舍棄外在形式而遵從內心,回歸本體之心。其三是以《大學》和《荀子》為代表的“誠其心”,兩者認為“心”(“意”)會受情緒、情感、欲望等因素等影響而不正,因此需要慎獨,這就是“誠心(意)”。后兩種含義又可歸納為“慎其心”,只是由于對“心”的看法不一,導致對“慎”的解釋也有所不同。“慎獨”含義的變遷,反映了“心”概念在儒家思想中的逐步凸顯,孔子的“心”可能如學者所說是主體的心理意識、思維認識和道德修養的統一,奠定了儒家心性說的基礎。但孔子畢竟很少談論心性問題,論述也比較簡略,孔子哲學體系中“心”并不是一個核心概念,而《中庸》沒有直接出現“心”字,而且《中庸》中論述“慎獨”是為了說明“道不可須臾離也”,并非與“心”相關,因此孔子和子思的“慎獨”側重閑居在家時的慎言慎行。到了戰國中后期,儒家對于“心”的問題頗為關注,“心”也成為儒家一個核心概念。以《五行》和《禮器》為代表的儒家將“心”的地位提到本體的地位,認為“心”是“所以行”,是至善無惡的,“慎獨”即順從心體,孟子雖未明確論述“慎獨”,但他是以心善說性善,心是性善的依據,孟子也屬于這一派。以《大學》和《荀子》為代表的儒家雖重視“心”,但“心”不僅未到德行之本的地位,而且還很容易不正而流于惡,因此修身必須注意“誠其心(意)”,此即“慎獨”。

從“慎獨”含義來看,子思承襲了孔子之學說,《五行》雖說可能是思孟學派作品,但與子思關于“慎獨”的含義并不相同,學界認為《五行》之經成書于子思之手的看法可能并不能成立,《五行》之經可能是思孟之間成書,而傳是孟荀之間成書?!抖Y器》“慎獨”這段文字是“后人雜取以益明本文之旨者,故其為文甚龐雜”,《禮器》這段文字當取自類似《五行》的儒家文獻。傳統的說法認為曾子作《大學》,但這種說法并無實證,《大學》當成書于思、孟、荀之間,《荀子·不茍》受了《大學》的影響,《大學》和《荀子》關系密切,兩者的“慎獨”是一系。

《仲尼曰》《中庸》所強調的閑居在家時的慎言慎行和《大學》《荀子》的“誠其心(意)”,都表明“慎獨”是修身的工夫論,只是前者強調閑居時言行的謹慎,主要側重的是以外在規范來約束自己,如孔子所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就是以外在的禮來規范言行,而后者強調的是在心上做工夫,偏向于內,這是《大學》一派的思想特色?!段逍小泛汀抖Y器》的“慎獨”為順從本心,心是德行之本,這是思孟學派的特色,但子思本人的“慎獨”卻并不與之相同,這是子思后學的創見,后儒如劉宗周等人的慎獨就主要從思孟學派吸取資源??梢?,在孔子、子思之后,“慎獨”由一種外在的修養工夫朝著兩種面向發展:一種是《大學》和《荀子》的偏向于內心的修養工夫,另一種是思孟學派的順從心本體。

 

作者:袁青,中山大學哲學系(珠海)副教授

來源:《齊魯學刊》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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