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罷黜百家,推明孔氏”,儒家思想成為帝制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五經躍居古典文獻主導地位。目前,學界多把漢代作為經學開端,考察重點集中在兩漢至明清,而對漢武帝之前的經史關系關注較少。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郭店簡、清華簡等出土文獻面世,為追溯經史關系的最初源起提供了寶貴契機。
奠定華夏文明基本走向
清儒章學誠倡導將經學帶回夏商周三代文明的歷史現場,其《文史通義·易教上》云:“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詩》《書》《禮》《樂》《春秋》,則既聞命矣?!兑住芬缘狸庩枺嘎勊詾檎?,而與史同科之義焉。”在他看來,三代時期,官與師合一、治與教合一,并無私家著述,六經不過是先王施教的政典。三代是經學的萌芽期,事與理合一、道與器合一。所謂“六經皆史”,是指六經原為夏商周禮樂制度和政教實踐的記錄。清華簡《書》類文獻來源于三代時期官方檔案,為考察經學文獻的生成過程提供了具體例證。
清華簡《四告》云:“拜手稽首,者魯天尹皋繇配享茲馨香,肆俯血盟,有之二元父羊、父豕,悉表非討余有周。”《四告》由周公、伯禽、周穆王、召穆公的誥辭組成。其中,周公之誥的“立政立事”等多處文字,見于《尚書·立政》篇,兩者應為同時期的一組文獻。周公向皋陶獻祭、禱告,于次日規諫成王,希望他任人唯賢,謹慎處理刑獄案件。儒家疏遠鬼神,《四告》卻載周公篤信皋陶之神。于是,儒家在選編《尚書》時擇取了《立政》篇,而淘汰了鬼神色彩濃重的周公之誥。章學誠指出六經皆是先王政典,這是正確的,但他忽視了早期儒家對三代官方檔案資料的篩選與潤色。
經學不僅是六經文本的編纂史,更是不斷注入價值和意義的詮釋史??鬃舆x編六經的原則是什么呢?根據馬王堆帛書《要》篇,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于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向)之而未也,始(恃)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途)而殊歸者也。”幽贊而不明于筮數,為“巫”;明于筮數而不明道德,為“史”??鬃用鞔_提出自己與史、巫的區別,是求其德義。雖然孔子說的是《周易》,卻涵蓋了他對六經總的編選原則,即擇取德義內涵豐富的文本,而剔除德義內涵相對匱乏的篇目。六經脫胎于先王之政典,經過孔子整理后,已轉化為儒家德義思想的價值載體??鬃又埃惺窡o經;孔子之后,經史分途。自孔子發軔,以王道、德義為核心的經學價值體系奠定了華夏文明基本走向,成為軸心時代思想層面的飛躍與突破。
形成兩種不同的史學進路
經學價值體系生成后,便反作用于史學?!洞呵铩繁緸轸攪f史,與晉國之《乘》、楚國之《梼杌》并無不同。世道衰微,禮崩樂壞,弒君、弒父時有發生??鬃油葱挠诖?,采擷魯史舊文,賦予其微言大義,旨在明王道、正人倫,使“亂臣賊子懼”,以維系世道人心。例如,明明是周天子應召參加諸侯會盟,但孔子為了尊王,曲筆為“天王狩于河陽”。在孔子看來,史事的真實已退居次要位置,居于首位的是彰善癉惡、明辨是非的王道理想。“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孔子筆削魯史,以經義統攝歷史書寫,肇啟了春秋筆法的端緒。他既是經史分離的制造者,也是以經攝史的發明者。
春秋筆法的特點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華夏而外夷狄。清華簡《系年》第二十一章云“楚師亡功,多棄旃、幕,宵遁”,第二十三章云“楚人盡棄其旃、幕、車、兵,犬逸而還”,多處描述楚人兵敗,如犬狗般倉皇逃走,絲毫不為楚軍避丑、遮掩?!洞呵铩窊?、親周、故殷,撥亂反正,而清華簡《系年》敘事以晉楚爭霸為主線,客觀公允,不偏袒任何一方。
清華簡《系年》第十八章云:“靈王先起兵,會諸侯于申,執徐公,遂以伐徐,克賴、邾邡,伐吳,為南懷之行,縣陳、蔡,殺蔡靈侯”,只是敘述楚靈王攻城略地,并未對其德行展開評價。但《左傳》昭公十一年載,子產曰:“行不遠,不能救蔡也。蔡小而不順,楚大而不德,天將棄蔡以壅楚,盈而罰之,蔡必亡矣。且喪君而能守者,鮮矣。三年,王其有咎乎!”《左傳》借用子產之語,抨擊楚靈王“行為不德”,暗示他將“有咎”。《左傳》敘事的同時,借用子產、孔子等賢人之語或“君子曰”,臧否人物,匡正是非,強力闡發“寓褒貶,別善惡”的道德史觀。
總之,東周時代史學分化為兩種不同的理論范式。一是以清華簡《系年》為代表,堅持秉筆直書的求真傳統,客觀敘事,“書法不隱”,不為尊者、賢者、親者諱,立場公正。二是以《春秋》三傳為代表,將儒家的道德觀念有機融入歷史敘事,據魯親周、微言大義,重德、尚仁、崇禮,以懲惡揚善作為歷史書寫的終極旨歸。在經學價值理念的映照之下,史學二水分流,呈現出直書求真和褒貶求善兩種不同的發展方向與進路。前者未受經學浸染,注重不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者則帶有鮮明的價值取向,深入挖掘國君德行與政事成敗得失之間的關聯,肇啟了后世以史解經、史學依附經學的先聲。
經學最終實現對史學的統攝
孔子作《春秋》,“賢賢賤不肖”,將儒家的是非標準熔鑄于歷史敘事??鬃託{后,《竹書紀年》、清華簡《系年》《楚居》、上博簡《靈王遂申》《陳公治兵》、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等,依然延續董狐秉筆直書、書法不隱的史學傳統,未采用儒家以仁、禮作為判定事件性質、臧否人物的標準??梢哉f,東周時期,孔子所作《春秋》并未占據史學發展主流。從出土文獻看,孔子《春秋》學的影響相對有限,未泛及全國而被諸子百家普遍接受。
《史記·伯夷列傳》曰:“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在史料不易抉擇之際,司馬遷采擷六藝作為折中的標尺,儼然以孔子繼承者自居。但《漢書·司馬遷傳》批評他“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在班固看來,雖然司馬遷“有良史之材”,但“是非頗繆于圣人”。盡管司馬遷尊崇孔子,但仍能自成一家之言,史學的獨立性一息尚存。東漢時期,班固則將儒家道德觀念泛化,完全以孔子的標準褒貶人物、書寫歷史,史學遂淪落為經學的附庸與流裔。
綜上所述,六經本是先王政典,經過孔子選編、整理,成為后世昭法式、垂訓誡的價值載體。經學價值體系的建立,框定了華夏文明展開的方向,是軸心時代思想層面重要的理論升華。清華簡《系年》恪守“董狐直書”的古史傳統,而《春秋》經傳在敘事之時融入了儒家的道德意識,其歷史書寫展現的是一種價值判斷的自覺。東周時期,直書求真與褒貶求善嬗變為早期史學兩種不同的理論進路。《史記》實錄不隱,是非頗不與圣人同,史學獨立性尚存。而班固則完全為儒家代言,經學為體、史學為用,史書依附于《春秋》學。在這種意義上說,東漢時期《漢書》的編纂標志著經學對史學統攝的最終實現。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學術團隊項目“先秦兩漢出土易類文獻匯纂通考與話語體系建構研究”(23VJXT002)階段性成果)
?。ㄗ髡呦瞪綎|大學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同創新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