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畏于匡”兩見于《論語》:“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論語·先進》)學界對“子畏于匡”的解釋,更多地集中于辨析“畏”的含義,但是對匡在于何地,尚未有定論;對“子畏于匡”的人文意義,亦少言及。本文結合《論語》《史記·孔子世家》和《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等經典,從文本的歷史邏輯和地理脈絡等方面,試申說之。
何為匡?兩千年聚訟紛紜
最早對“子畏于匡”進行地理界定的是莊子:“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莊子·秋水》)延續到西漢末年,劉向也是直接確認“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圍孔子之舍……”(《說苑·雜言》)。但是,早期對“子畏于匡”的地理定位,影響最大的卻是《史記·孔子世家》,因為司馬遷的描述最詳細:“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ⅲ醒晌迦?。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顏淵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鬃釉唬?lsquo;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然后得去。去即過蒲。月余,反乎衛。”司馬遷的寫作,往往留有很大的解釋空間,這里司馬遷并沒有明確說,匡為衛邑,但是“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然后得去”,這句話引導了其后學者的注解。尤其是,郭象在《莊子集解》中,大膽地進行了誘導性引注,可以說直接修改了《莊子》的原文:在“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文下,引司馬彪注“宋當作衛??铮l邑也”。此后,圍繞《史記·孔子世家》和《論語》“子畏于匡”的解釋大體被宋地說和衛地說平分,或者兩說并存。
唐代張守節在《史記正義》指出:“故匡城,在滑州匡城縣西南十里。”而同時代的司馬貞在《史記索隱》卻說:“匡,宋邑也。”宋代對匡的考證,比較有代表性的《太平寰宇記》一書,則是宋地和衛地兩說并存。清代學者,以閻若璩和顧棟高為代表,力主衛地長垣說;而作為清代《論語》注解集大成者的劉寶楠,則認為毛奇齡《四書賸言》“甚近理”,傾向于匡為鄭邑。他試圖貫通杜注和《一統志》,將匡界定在新汲東北和扶溝西。同時,劉寶楠又特別強調《孔子世家》“謂夫子使從者臣于寧武子,然后得去,此傳聞之誤”。因為寧氏在獻公世已滅。崔述在《洙泗考信錄》中亦持相同結論。
現代學界對“子畏于匡”的界定,大體沒有超出清代學者的解釋視野。唯可注意者為錢穆的觀點,略為相異。錢穆在《孔子傳》中,首先否定了崔述的一個假設:畏匡與過宋似為一事(《洙泗考信錄·卷三》),錢穆認為此乃“無據臆測,今不從”。進而,錢穆自己給出的結論比崔述的還要激進,他認為“畏于匡即是過蒲”。(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不僅全面否定了司馬遷對孔子去衛、適陳,過匡、過蒲的論述,更是把漢代、宋代和清代關于“子畏于匡”的主要解釋從根本上推翻了。不過,錢穆這個觀點比他否定的崔述之假設更為大膽,推斷過于跳躍,故本文暫不作為辨析對象。
“子畏于匡”的文本與地理考
“子畏于匡”究竟是衛地之匡,還是宋地之匡?我們首先可以通過與孔子時代有交疊的《左傳》的記載來回溯,看是否有明確的線索。
匡作為地名,在《左傳》中,主要出現在以下幾處:
1、三月,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盟于牡丘,遂次于匡。公孫敖帥師及諸侯之大夫救徐。(《左傳·僖公十五年》)
杜注:“匡,衛地,在陳留長垣縣西南。”不過,江永《春秋地理考實》有進一步辨析:“長垣之匡,去徐甚遠。考河南睢州西三十里有匡城其地屬宋,次師或當在此。”
2、晉文公之季年,諸侯朝晉。衛成公不朝,使孔達侵鄭,伐綿、訾,及匡。(《左傳·文公元年》)
杜注:“匡在潁川新汲縣東北。”
3、八年春,晉侯使解揚歸匡、戚之田于衛。(《左傳·文公八年》)
杜注:“匡本衛邑,中屬鄭。”
4、夏,叔仲惠伯會晉郤缺于承匡,謀諸侯之從于楚者。(《左傳·文公十一年》)
杜注:“承匡,宋地,在陳留襄邑縣西。”
5、二月,公侵鄭,取匡,為晉討鄭之伐胥靡也。(《左傳·定公六年》)
杜注:“匡,鄭地。取匡不書,歸之晉。”
根據《左傳》的記載和杜預注解,匡有三地,分別為衛地長垣、鄭地新汲(扶溝)和宋地襄邑(睢州)。結合楊伯峻先生編的《春秋左傳詞典》,可以看出,在春秋時代,匡作為重要的歷史地名,主要指兩地:宋地(襄邑)匡,處于北方霸主齊國或晉國與南方霸主楚國爭霸的前沿,宋地匡之北為宋、鄭;之南為陳、徐。所以,北方諸侯霸主常相會于匡,謀楚。衛地匡,有時也被稱為鄭地匡,因為此地位于鄭、衛交界,也是兩國經常爭奪的地方,晉國則處于調停和仲裁的霸主地位。相對而言,長垣之匡離衛都更近一些,其歸屬反映的是北方諸侯內部的矛盾。
根據宋地襄邑匡和衛地長垣匡在春秋南北爭霸中的位置不同,我們可以簡稱襄邑匡為“南匡”,長垣匡為“北匡”。從地理上測算,從衛都到蒲距離六十公里左右,蒲到北匡六七公里,蒲到儀五十公里左右,儀到南匡五十公里左右;衛都到北匡預估六十六公里,到南匡預估一百六十公里。再根據上文的分析,陽虎暴匡之事,求之衛、宋,皆無可考,故于《史記·孔子世家》暫存,但是“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上文提及此點明確屬于史實之誤入,故刪去。得到《孔子世家》文本順序如下:“將適陳,過匡,……匡人于是遂止孔子。……拘焉五日。顏淵后……然后得去。去即過蒲。月余,反乎衛。”這里明顯有一個文本呈現的內在脈絡,即:將適陳,過匡,匡人圍之,顏淵后入匡,匡圍五日而解,離匡,過蒲,返衛,整個過程一個月有余。那么,我們結合文本脈絡和地理位置分別帶入北匡和南匡,比較衛地匡還是宋地匡更符合邏輯。
衛地長垣(北匡)說首先要解釋的是將適陳是什么意思?根據《說文解字》“適”釋為“之”,如果匡屬于衛地,那就是將要出發到陳國去,所以將適陳,可以根據語境解釋為剛出發去往陳國的階段??锶瞬徽J識孔子誤以為陽虎,所以圍困之,顏淵掉隊后再來匡會合,圍困五日,發現不是陽虎遂放行??鬃訋熗揭恍校タ镞^蒲,先后歷經月余返回衛都。很明顯,衛地(北匡)說存在不少邏輯漏洞。其一,如果匡在衛地,那么孔子居衛十月,訪賢人,子貢也是在這個階段拜入孔子門下的,那么作為衛地的匡人,不可能不知道這是與衛國賢人相往來的孔子。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匡相距六七公里的蒲人在阻止孔子返衛時,對孔子身份認知就非常清楚。退一步而言,同在衛國境內,即使匡人不知道孔子的身份,那么也不至于五天才弄清楚孔子非陽虎。其二,如果匡在衛地,那么孔子師徒屬于離開陳國剛出發不久的狀態,“顏淵后”這一點殊為難解。因為剛出發的隊伍,很難一開始就有成員掉隊走散。其三,如果匡在衛地,那么孔子一行去匡過蒲,月余返衛,從地理位置上看更是說不通的??镌谄涯?,陳在衛的偏東南,也是在衛地蒲和匡的南方,那么適衛,不可能先過匡再過蒲,否則就是“今日適越而昔來”的悖論,而不僅僅是南轅北轍的問題。不過,此處即使按照去匡即折返衛都來解釋,也很難講清楚。因為根據上文預估,從衛都到匡六十多公里,按照春秋時一日三十里行程,考慮到孔子師徒出游,帶有典籍,可以按照一日二十里行程預估,那么除去被圍于匡五日,衛都到匡往返的路程大概也就在十余日,應該是二十日左右返衛,和月余的時間相差不少。
再來看,如果匡是宋地(南匡說),是否還存在上述悖論和邏輯問題。南匡位于宋鄭邊界靠東,大致相當于泓水的上游。從南匡無論是直接南下去陳國遷都后的宛丘(今河南淮陽),還是去陳國的舊都株野(今河南柘城,泓水之戰發生在附近)都是很方便的。首先要解釋的還是“將適陳”是什么意思?因為南匡屬于宋地,是接近陳國,所以將適陳,可以根據語境解釋為將要到達陳國的階段。接下來看,幾個關鍵節點是否能解釋清楚。其一,匡人誤認孔子為陽虎,圍五日。南匡屬宋,匡人當不知孔子居于衛訪賢人;但又不十分確定其是否為陽虎,所以僅僅是圍困之,并沒有進一步的攻擊行動。五日之圍弄清楚孔子非陽虎,解圍放行。這一點邏輯上是說得通的。其二,顏淵后,則正因為宋、衛兩國,衛都和南匡距離遠,從衛都到南匡大概有半個月左右的路程,其間顏淵如果落在后面再趕上來會合,是有可能的,也是比較正常的。其三,根據《漢書·地理志》的注解“夫子由城東南角空而出”,走的應該是泓水上游古道??鬃雍偷茏咏洿?ldquo;匡”圍,可能并沒有馬上去陳國,而是選擇了返回衛國。所以,才有過蒲,月余返衛之說。從衛都出發,到“匡”,半個月左右,加上“匡”圍五日,以及過蒲返衛的回程,大概有三十七八天的時間,恰好稱之為“月余”。《孔子世家》之所以特別點出蒲,估計是因為蒲地恰是孔子去衛、返衛的必經之地,所以后文又有“蒲之難”。而匡則不一定是孔子每次適陳的必經之路。例如,哀公年初,孔子師徒由衛至曹,再至宋,再至鄭,進而由鄭南下到衛,這個路線就沒有過匡。
“子畏于匡”的人文意義
對“子畏于匡”的考論,理清其周游路線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孔子于周游途中,所展示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的從容,乃至孔子自身以及時代期許下逐漸形成的文化托命觀。在“子畏于匡”的過程中,孔子的文化托命觀體現得最為明顯。其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這說明孔子很自覺地堅信斯文在茲,即道在茲,自己身負華夏文化傳承之天命,匡人之圍是不能違天害己的??鬃诱故镜倪@種從容,自“畏于匡”開始,幾乎貫穿于削跡于衛、伐樹于宋、厄于陳蔡等周游列國的各種困境之中。
如果說莊子之逍遙游為游于方外,那么孔子之游于藝則是游于方內。正是在周游的過程中,孔子這種承載斯文之道的天命觀逐漸形成和強化。由此推之,儀封人請見事,應該在去衛過匡的途中。“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錢穆先生推測,儀有兩種可能:一為衛西北境的夷儀,其事在過匡過蒲之前或后;或儀在衛西南,為孔子去衛過宋時過此。(錢穆:《孔子傳》)從去衛過宋匡的地理路線看,應為后者;不過,此儀邑不一定屬于衛國。從衛都出發,偏西南方向過蒲,再轉向東南過儀,南下宋邑匡,此處儀地更接近開封,大體為宋鄭兩國交界附近。正如儀封人所言,雖然天下無道、禮崩樂壞,但是亦無須擔憂夫子之失位或斯文之喪失,因為孔子承載天命將振木鐸于天下,為天下制作法度。借儀封人之口,說明孔子周游必將使斯文周流四方,以行其教。這一點不僅在“子畏于匡”時得到了孔子的承認,而且在伐樹于宋、厄于陳蔡時不斷得到強化。
雖然孔子偶爾以“累累若喪家之狗”形容其游,但在面對接輿、長沮、桀溺之反對時,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和“吾道一以貫之”。發端于“子畏于匡”的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樂觀達命的從容心氣,不僅在孔子周游列國時不斷強化,更是化為傳統中國士人的精神。“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敗節。”(《孔子家語·在厄》)此之謂也。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中國,這也正是考辨“子畏于匡”的人文精神的意義所在。
作者:白中林,系商務印書館編審,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