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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濤 應思源:《孟子》“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新釋——兼論《孟子》中的倒敘結構
  • 來源:國學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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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年06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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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孟子·盡心下》“孟子之滕”章中“若是乎從者之廋也”一句,“若是乎”歷來有“這樣”“表示出乎意料”“莫是乎”三種不同的解釋,但三者都存在一定問題。結合《孟子》及其他文獻中的類似用例,可知“若是乎從者之廋也”屬于倒敘結構,其正說宜為“從者之廋也,若是乎”。該句是一個是非疑問句,“若是乎”作為該句的附加問句,置于句首強化征詢語氣,從而削弱句子的語義傾向,與“廋”(隱藏,而不是偷竊)字相照應,反映出孟子在滕國的特殊地位。“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應解釋為“您的隨從把鞋藏起來了,是這樣嗎?”通過對該句的解讀,《孟子》及古代經典中的倒敘結構應引起特別關注。

       關鍵詞:孟子  “若是乎”  倒敘結構  附加問句

《孟子》是儒家的重要經典,不僅列入《十三經》,而且被編入四書之中,成為傳統社會后期士人必讀的儒家經典。如其他先秦典籍一樣,《孟子》也有不少疑難的文字、語句,但經過歷代學者尤其是清代學者的努力,大部分疑難文字得到解決?!睹献印肥钦Z言問題相對較少的經典。楊伯峻先生的《孟子譯注》吸收了朱熹《孟子集注》、焦循《孟子正義》以及清代學者的研究成果,對《孟子》中的多數疑難字句做出正確解讀,但也存有一些誤讀之處。楊先生對《孟子》的誤讀,與他忽略倒敘這一語言現象有關,有必要做出專門討論。

一、“孟子之滕”章的背景與文本

《孟子·盡心下》第三十章云:

孟子之滕,館于上宮。有業屨于牖上,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

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

曰:“殆非也。”

“夫予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本章當發生在周顯王四十五年(公元前324年)后,是年孟子由鄒之滕,助滕文公推行仁政。“上宮”歷來有三種不同的理解:趙岐注為“樓也”;焦循謂之“上舍”,即“上等之館舍”;朱熹認為是“別宮名”。孟子在滕國期間受到滕文公的禮遇,“上宮”應當不是簡陋之所。“夫予之設科”一作“夫子之設科也”,這樣“殆非也”以下為失屨者之言,斷作:“殆非也。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本章體現了孟子有教無類、兼容并包的教學思想。

上文之“業”者,趙岐注:“織之有次業而未成也。”將“業”訓為“次序”,“業屨”指沒有編織好的草鞋,后世對“業屨”的詮釋基本沿用此說,宋人毛晃在此說的基礎上將“業”的含義引申為“事物已為而未成”?!稜栄?middot;釋詁》云:“舒、業、順,敘也。舒、業、順、敘,緒也。”郭璞注前者“皆謂次序”,注后者“四者又為端緒”。《爾雅》將“次序”義與“端緒”義放在前后連續的詞條中,可見二者含義關系緊密,清代劉沅《十三經恒解·孟子恒解》訓“業屨”為“織之有端緒而未成者”,或也是據于此。但訓“業”為“敘”或“緒”,再理解為“編織未完成”,有引申過多之嫌,恐不能成立。焦循對“業屨”的幾種訓釋進行了總結:“《爾雅·釋詁》云:‘業,敘也。’《國語·晉語》云‘則民從事有業’,韋昭注云:‘業,猶次也。’次與敘義同。云有次業者,以次釋業也。《說文》欠部云:‘次,不前、不精也。’故以為未成?!稄V雅·釋詁》云:‘業,始也。’與創、造、作等字相轉注。然則業屨猶云造屨、創屨。屨始作為業,猶墻始筑為基,衣始裁為初,皆造而未終之稱也。”焦循指出“業”字的兩條解釋路徑:一是以“業”為“次”“敘”,又以“次”為“不前、不精”,進而引申為“未成”,此說的不足在于“不前、不精”之“次”,不可與“敘”“業”互釋;二是以“業”為“始”“創”,如“秦失其道,豪桀并擾,項梁業之,子羽接之”(《史記·太史公自序》)。“業之”即開創之,與“接之”相應。又“頃歲錢塘有葛道人者,無他技能,以業屨為生”(《竹坡老人詩話》)。“業屨”即織屨、做屨。焦循以《孟子》“業屨”之“業”為始而未終者,相較訓為“次序”或“端緒”更為合理。但無論“業屨”之“業”訓釋為何,“業+后置中心語”構成偏正短語的例證,除“業屨”外再不多見。

二、“若是乎從者之廋也”諸說獻疑

關于本章“若是乎從者之廋也”,趙岐訓“廋”為“匿”,“從者之廋”即“隨從把鞋子藏起來了”。該句譯文的分歧主要在于“若是乎”,學界對此的解釋大致可歸為三類,但三者均存在一些不合理之處。以下分別檢視。

(一)釋“若是乎”為“(像)這樣”

該說的代表人物有趙岐、孫奭,趙岐注云:“是客從者之廋?”孫奭疏:“若此屨之不見,為從者之廋匿也?”把“是”理解為代詞,指“屨之不見”。今人譯注亦多從此說,如楊伯峻《孟子譯注》:“像這樣,是跟隨您的人把它藏起來了吧?”《孟子七篇解讀·盡心篇》:“這是跟隨你來的人把它藏起來了吧!”《譯注》《解讀》對“若是”的理解稍有區別,前者釋“若”為像,后者則未做說明,而將“若是”釋為這是;“乎”為句中語氣詞,表停頓;“從者之廋也”中的“也”通“邪”,作為句末語氣詞表疑問。

此說的問題在于混淆了“若是乎”與“若是”的用法。“若是”位于句首并解釋為“這樣”的情況,在《孟子》中有兩例,均為“如此”“這樣”之意:

(1)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孟子·公孫丑上》)

(2)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孟子·公孫丑上》)

與“若是”同義的還有“如此”,其置于句首的有四例:

(1)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公孫丑上》)

(2)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孟子·梁惠王下》)

(3)如此,則無敵于天下。(《孟子·公孫丑上》)

(4)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孟子·離婁下》)

四句中的“如此”都是“這樣”之意,無須再添一“乎”字。并且,這類句子在“若是”“如此”之后,還加上了表順承的連詞“則”。“若是乎從者之廋也”在句型及語法上與這類句子顯然不一致。

(二)釋“若是乎”為表示出乎意料

該說的代表人物為朱熹,其《孟子集注》云:“言子之從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乃”猶言竟然。隨著朱子學影響力的擴大,此說也廣為后人所采納,后世學者的著作如真德秀《四書集編》、胡炳文《四書通》、王夫之《四書訓義》等皆引此說,今人潘玉坤指出“如是”置于句首,成為謂語前置句(主謂倒裝句)或補語前置句,“這類句子具有特殊效果,有出乎說話者意料之外的意味——沒有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楊逢彬認為“若是乎”“若此乎”“如此乎”等,可以放在該感嘆句的前部,更多的則是放在后部,這類句子都是感嘆句,原句應譯為:“跟隨你的人,竟連這樣的東西也藏起來嗎???”

該說的一大貢獻在于提出“若是乎(,)……”為倒裝或倒敘結構。也就是說,“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正常語序是“從者之廋也,若是乎”,“若是乎”之所以被置于句首,是為了突顯“從者廋業屨”這一行為的出人意料。

此說的問題有二。一是并非所有“若是乎”“如是乎”都表示出人意料,“若是乎”也可用于疑問句,如“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此處的“如是乎”便只是單純的詢問,應譯為“這樣嗎”。又如“若是乎,君之惡惡道至甚也?”(《孔子家語·五儀解》),其正說宜為“君之惡惡道至甚也若是乎”,若以“若是乎”為表示出人意料,則語義自相矛盾,因為君子自然應該“惡惡道至甚”,而不應表示出人意料。二是此說與“孟子之滕”一章的語境不符,鑒于孟子與滕文公的關系,滕國人自然不會輕慢孟子,故其對孟子的發問言“廋”而不言“竊”,焦循疏:“趙氏以匿釋廋,又以竊釋匿,謂或婉言匿,其實疑其竊也。”雖疑孟子之從者竊屨,然其問含蓄,未指從者為盜也。“乃匿人之物如此乎”乃詰責孟子之語,直斥從者之非。考慮到孟子在滕國的地位,失屨者不應出此無禮之言。

(三)釋“若是乎”為“莫是乎”

此說系元人陳天祥提出。其《四書辨疑·孟子辨疑》在否定朱熹“乃匿人之物如此乎”的基礎上,認為“若是”乃“疑而未定之辭”,以“莫是乎,從者之廋也”為問,“則其氣本柔和,與‘殆非也’以下之言可有相接之理”。陳天祥以末段的“夫予”為“夫子”,上述引文提及的“‘殆非也’以下之言”,即指“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與“殆非也”一道均為失屨者之言。

此釋比較符合孟子與失屨者的對話情境,但“若是”與“莫是”不可互釋,《漢語大辭典》“若是”條有“如此,這樣”和“如果,如果是”兩種解釋,“莫是”僅“莫非是,或許是”一種解釋。換言之,此說將“若是”與“莫是”聯系起來,沒有根據,不能將“若是乎,……”句型解釋為“莫是乎,……”。

三、“若是乎從者之廋也”倒敘結構分析

與其他語言不同,漢語表示是非疑問,句子結構不發生變化,仍用陳述句的形式,然后加疑問語氣詞或附加問句表達。一般有以下三種形式:

一是以升調結尾的陳述句,此類句式在先秦文獻中相對較少,如《尚書·大誥》:“我有大事,休?”。意思是說,我將要發兵出征,占卜吉利嗎?

二是陳述句+句末疑問語氣詞(“乎”“哉”“與/歟”“耶/邪”,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嗎”“呢”“吧”“啊”),如“交鄰國有道乎?”(《孟子·梁惠王下》),“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孟子·滕文公上》)。

三是陳述句+附加問句,如“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梁惠王下》),“有諸”就是附加問句。陳述句描述事實或表明看法,語義傾向較強,附加問句表達對前述事實或看法的疑問,此類句型的疑問程度較低,“傾向于相信命題的真實性,缺少強烈的質疑色彩”。

值得注意的是,附加問句在文獻中存在前置的現象,如:

(1)何哉,爾所謂達者?(《論語·堯曰》)

(2)何哉,君所為(注:以)輕身以先于匹夫者?(《孟子·梁惠王下》)

(3)何哉,君所謂逾者?(《孟子·梁惠王下》)

以上三句皆為主謂倒裝句,以(1)為例,“爾所謂達者”為主語,“何哉”為謂語,正說宜為“爾所謂達者何哉?”。此外還有倒敘結構,如:

(4)何哉,子之擊磬若此之悲也?(《新序·雜事第四》)

例(4)正說應為:“子之擊磬若此之悲也,何哉?”“子之擊磬若此之悲也”為完整的陳述句,“何哉”前置,強調對“子之擊磬若此之悲也”的疑問。

綜上所述,“若是乎(,)……”一類句型應為倒裝句或倒敘結構,其雖可以表示意料之外,如《公羊傳·宣公元年》:“若此乎,古之道不即人心。”但更多是表示疑問,《孟子》中“若是乎”一共出現過3次,其中2次位于句首:

(1)若是乎,從者之廋也?(《孟子·盡心下》)

(2)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孟子·告子下》)

例(2)為倒敘結構,正說為“賢者之無益于國也,若是乎?”“若是乎,從者之廋也”與其結構相似,應該也屬于倒敘結構。《孟子》中“若是乎”還有一例置于句尾:

(3)非圣人而能若是乎?(《孟子·盡心下》)

例(3)為陳述句+句末疑問語氣詞結構,即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與上面兩例情況有所不同。與其類似的有“如是乎”“如此乎”:

(1)仁人固如是乎?(《孟子·萬章上》)

(2)仁者固如此乎?(《孟子·告子下》)

不難看出,“若是乎,從者之廋也”與其有所不同,為陳述句+附加問句結構,但因為采取倒敘形式,故正說應為:從者之廋也,若是乎?前文說過,“若是乎(,)……”句型既可以表示出人意料,一般用作感嘆句,也可以用作疑問句,表示疑問。從語境來看,“若是乎,從者之廋也”作為失屨者的一種推測,其用辭委婉、語氣和緩,不是對孟子訓教不嚴的責難與逼問,故只能是疑問句,而不是感嘆句。試譯此句為:

孟子到了滕國,住在上宮。旅館的人把一雙沒有織好的草鞋放在窗臺上,結果找不到了。有人便問孟子說:“您的隨從把鞋藏起來了,是這樣嗎?”

需要說明的是,“若是乎(,)……”句型具有以下特點:一是多見于疑問句或感嘆句,說話人往往帶有濃厚的情感色彩。其中《孟子》中的“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為感嘆句,此句為淳于髡之言:“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為政,子柳、子思為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于國也!”通過“若是乎”的前置以及結構助詞“之”在主語“賢者”與謂語“無益”之間的插入,增強了語句的出乎意料之情。而“若是乎,從者之廋也”為是非疑問句,“從者之廋也”是一個完整的陳述句,“若是乎”作為附加問句表示疑問,“乎”為句末語氣詞,失屨者在發問中將附加問句“若是乎”前置,表示征詢語氣,同時表達對孟子的禮敬。二是“若是乎”之后一般跟著一個完整的句子,這些句子中一般采用“主語+之+謂語”的結構,該結構“多用于感嘆句、反問句等帶有強烈感情的語境”,有強調謂語、增強語義的作用;三是屬于倒裝句或倒敘結構。關于倒裝,學界已多有討論和研究,而對于倒敘則重視不夠。從上文的分析來看,倒敘是古代典籍中常見的語言現象,也是理解、釋讀古籍的重要方法。《孟子·滕文公上》:“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此句即為倒敘結構,正說應該為:親喪,固所自盡也。不亦善乎!關于倒敘的成因,有些可能是語言習慣,有些可能是口語化表述,句子的次序出現了顛倒,而被記錄者直接記錄下來。對于這一語言現象,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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